第二卷?一
山下城鎮(zhèn)又籠罩在爆竹聲里,沈玨睜開眼,在短暫的迷茫過后,想起這又是一個除夕。
除夕,這是爹爹走后的第三個除夕夜。
沈玨下山,回到沈宅。宅子依然是大氣磅礴的,亭臺樓閣,雕欄翹檐,美人庭,蓮花池……只是池子里的殘荷早已凋敝,水面結(jié)著一層薄冰,偶爾一陣風(fēng)刮過,帶了些枯枝敗葉灑在冰上。不過三年時光,這個宅子看起來寂寞許多。以前沈清軒在,還督促著下人打理。而今沈清軒離世,連著第二年老管家也去世過后,宅子就寂寞下來。
沈老爺也走了。
不過三年時光而已,連續(xù)送走了三個人。沈玨去了佛堂,沈老夫人不見他,誰也不見。自沈清軒走后,沈老夫人就將自己鎖在佛堂里,沈老爺跟著一走,沈老夫人就再也未離開過佛堂。
在南院里站了片刻,沈玨看著自己長大的地方,幾乎不敢去回憶?;貞浱篮茫炊掏慈诵?。那個笑容狡黠的爹爹、躺在父親懷里醉臥美人亭的爹爹、握著戒尺打他掌心的爹爹、在院中描畫丹青的爹爹,都不在了。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在記憶里尋找,如果有一天,他也死去,除了父親,這個世上還有誰記得他?
沈玨想,誰也不會記得他。
雪停了又落。天空飄灑著紛紛揚的雪花,沈玨攏緊斗篷。
沈楨是年前回來的,許是家中喪事一而再的發(fā)生,他病了一場,被準(zhǔn)回鄉(xiāng)休養(yǎng)。這是他離家多年后,在家過的第一個大年。桌上酒是熱的,菜亦是溫的,空氣卻是冷的。這是一個至親之人都離去的團圓夜。沈楨揮退了下人,自斟自飲。
沈玨推開門,叔侄對看一眼,都有些意外。他們只見過兩次而已,沈楨對這個侄子并不熟悉,甚至還不如對伊墨熟悉,起碼伊墨還同他說過話。他沒想到今夜沈玨會回來,沈玨也不知道叔叔回來了。兩人意外過后,沈楨招手讓他坐下,坐在自己身邊。
沈楨打量著兄長留下的孩子,雖不是親子,神情里卻有些相似。一樣的淡然恬靜。
沉默片刻,沈楨開口道:“如果沒記錯,你該行冠禮了?!?/p>
沈玨道:“是?!?/p>
“冠禮在沈家祠堂行,如何?”
“好?!鄙颢k說。
兩人無話。
又過了片刻,沈楨道:“養(yǎng)好病,我要回南邊,你行了冠禮也是成人了。將來可想過如何?”
沈玨沒有說話。
沈楨又道:“你雖不是沈家血脈,卻也是沈家人,我希望你留在沈家打理事務(wù)……我去了南邊,這邊就照料不上了?!?/p>
“叔叔是想將家業(yè)交給我嗎?”沈玨靜靜問。
“哥哥養(yǎng)出來的孩子,不會差的。交給你我也沒什么放心不下?!?/p>
“爹爹養(yǎng)我,不是讓我繼承家業(yè)的?!鄙颢k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況且我終不是爹爹的親子,將來叔叔去了南邊,侄兒年幼,哪里會有人愿意侄兒做族長呢?”
“你怕他們欺你?”沈楨問。
“不怕?!鄙颢k答:“爹爹在時說過,將來盡可做想做的事,就是不要做族長?!?/p>
沈楨好奇了,問:“為什么?”
“爹爹說,在那些俗事人情里虛耗年華不是他兒子該做的事。”沈玨說著輕笑起來,眉眼里是滿滿的眷念。那是談?wù)摰街劣H之人時,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情感。
沈楨看到了,沉默片刻,道:“那你想做什么?”
“……暫時還沒有想好,”沈玨說,頓了頓又道:“或許會跟著父親修煉?!?/p>
“修煉?”沈楨說:“為什么?難道家里不好?做人不好嗎?”
“不是,家里好的很,不管是爺爺奶奶還是別人都沒有拿我當(dāng)外人看過,”沈玨停了一下,“但是……我還是想修煉,不想壽命太短?!?/p>
“你這個年紀(jì),說什么壽命的事,”沈楨說,“大過年的,不吉利?!?/p>
“活長一點,就可以陪著父親了?!鄙颢k說,說的很平靜,也很惆悵,“他已經(jīng)沒有了爹爹,若是再過幾十年沒有了我,往后的歲月也不知道怎樣渡過去?!甭灶D,他道:“所以我不想接管家業(yè),我想陪著父親。”
言及于此,沈楨也傷感起來,他雖常年在外,家中事卻也自有人告訴他,原先對兄長的選擇也是不能理解,甚至怨憎過,畢竟沈家家風(fēng)端正,又是當(dāng)?shù)氐拿?,向來受人尊敬,而哥哥的舉動無疑是給家族抹黑,他埋怨過,也寫信怒罵過。但時間長了,怨憎之情卻也淡了。兄長為人他清楚的很,想來就算是妖,也不會太差。直到沈清軒下葬那天,他在墓前見到了那個人,墓碑上的五個字他看的清清楚楚,也牢記在心。說是刻骨銘心也不為過。甚至?xí)鲆环N異樣的感覺來,覺得是自己哥哥,拖“人”下水。
飲了一杯酒,沈楨舒了口氣道:“你父親現(xiàn)今如何?過年了,你應(yīng)該把他叫上一起來?!?/p>
“父親性情淡泊,爹爹不在了,他哪里也不會去的?!鄙颢k說。
沈楨聞言點了點頭,“也罷?!?/p>
“叔叔不在家的那些年,爹爹時常和我談起你,”眼見氣氛沉悶,沈玨換了話題,笑道:“爹爹說,叔叔為沈家爭光。”
“那你何不也謀個功名?”說到自己,沈楨笑起來,“你都不作此想法,可見你爹也就是嘴上說說,心里是不屑的。”
“不是的,”沈玨連忙辯解,“爹爹是覺得叔叔為國盡忠,家中事他來處理,您也不會分心?!?/p>
“那你呢?你既不謀功名,看樣子也不喜錢財……”沈楨饒有興致的問:“你想怎樣?”
沈玨沉默片刻,“我想成為爹爹那樣的人?!?/p>
“嗯?”沈楨坐直了身子。
“……為了我和父親,奶奶一生不諒解他,爺爺雖不說什么卻也疏遠(yuǎn)他,族人瞧不起他,商圈里人人歧視他,丫頭小子們都不愿意來伺候他,走在街上,人人都躲著他,但是爹爹……從來沒屈服過?!?/p>
“無論旁人怎樣笑他辱他、在生意上排擠他、囤他的貨、破壞商鋪、甚至縱火燒了沈家糧行……爹爹也從沒有屈服過,甚至在我們面前提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