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陷阱(上)
梧桐樹上瀟瀟晨風(fēng),昨夜露重,青石板上踏著一蓑煙雨流過似的濕漉。
采衣動了動睫毛,就感到身邊的人有輕微的動作。
此時剛剛五更,朝霞仿佛輕紗淡淡染紅了黑藍的天空,大殿里高燭照紅妝,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日光還只是淺淺一弧。
猛然間睜開眼睛,江采衣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留宿皇帝寢宮────太和殿的第一日。
昨晚她狼狽不堪的被皇上從街上抱回宮,在龍床上又百般纏綿了一番,昏昏沈沈就牽著他的衣袖睡著了,累的連打量帝寢一眼都做不到。
入目自然是金碧輝煌明光耀目,帝寢中的豪奢富麗自然不必提,層層明黃帷帳密密疊疊,七彩流離鏤花鑲寶的金碗銀盤,白玉屏風(fēng)上浮空刻著的龍鳳纖毫畢現(xiàn),仿若活生生的一樣。
只是華貴精美的東西都擺在龍榻遠處,順著遠遠的殿門口漸漸延伸,越過一層三層白玉臺,越靠近龍榻,越見清雅。
巨大床褥足夠躺下七八個人還有余,床頭低低垂下一只!龍青玉密紋浮雕,在帷幕中隱隱透出莊嚴肅穆的冷冽感。
這是采衣進宮以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覺。
她微微轉(zhuǎn)過頭去,卻差點擦到帝王的唇瓣。
身邊人傳來隱隱體溫,長長濃密的睫毛蓋住白玉一般的肌膚,投下伶仃妖艷的陰影,蜿蜒漆黑青絲上壓著一截雪白的手腕和薄薄的寢衣袖口,薄而軟的錦緞襯著烏發(fā)的潤澤,在香衾溫潤玉枕上閃爍著幽雅光澤,傾世妖嬈。
目光流連到他的身畔,沈絡(luò)睡在外側(cè),指尖觸及之處就是金絲楠木劍架,他的佩劍隨手掛在上面,一痕鋼鐵殺伐狠厲的寒涼冷氣。
“……醒了?”
美貌帝王微微睜開眼,采衣驚得縮了一縮肩膀。
沈絡(luò)微微笑笑,“醒了就讓一讓,朕還有三刻就該上朝了。”
……讓一讓?
陛下明明是睡在外側(cè)的啊。
江采衣不明所以,晨間的目光還有些迷?;枭?,就看到沈絡(luò)伸過手來,將她的手腕和腦袋微微一抬,將一頭披散的柔順長發(fā)寸寸抽了出來。
“……”
采衣大窘,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道自己牢牢枕了他的長發(fā)一夜!
她依舊連忙起身,準(zhǔn)備伺候帝王更衣,哪知身子卻微微一頓,被他翻身壓了回去。
“采衣?!?/p>
他的聲音幽昧低沈,他那樣叫著她的名字,在心底糾結(jié)纏綿。
“今日上朝,葉兆侖定會翻身得勢,而朕也會任他得勢。”沈絡(luò)淡淡勾著唇,在她耳畔低語。
江采衣一驚!還沒撐起身就被一手按了回去。
沈絡(luò)低著頭,料峭晨光里,他一襲青絲垂下來又隨心的挽上去,在后腦用象牙梳固定出迷離的水墨清光,牙梳素凈,僅一顆水珠子似得小墜滴落一線,絲縷間隱隱寒意料峭。
“所以……”她微微顫抖了一下,隨機立刻恢復(fù)冷靜,“皇上的意思是,葉容華也會跟著翻身?”
“朕何時這么說過?”他微微嗤笑,指尖在她有些凌亂的頭頂揉了揉,“……愛妃莫非是在吃醋?”
那愛妃兩個字雖然也帶著戲謔,卻溫暖而柔軟。
熱度就一點點染上了臉。
“若是葉兆侖翻身,葉子衿就能跟著得寵,那豈不是要讓人以為朕的后宮連一個小小的吏部侍郎都能操縱?”
沈絡(luò)微笑,吻了吻她的側(cè)臉,看著懷里的姑娘臉色燒的好像陽春三月初初綻放的桃花。
“那皇上的意思是……?”
他的紅唇溫?zé)幔瑤е鴾販氐暮L南阄?,吻得她微微顫酥,說話都有些艱難。
并未回答,他就由她身上起身,擊掌幾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周福全連忙帶人進來服侍梳洗。
似乎沒有看到龍榻上一團香艷凌亂的痕跡,周福全低頭帶著身后無數(shù)低著腦袋的宮人們將帝王的帝冠、龍袍和衣擺仔細整理。
“拿著。”
采衣還在回味沈絡(luò)的話,就見眼前寒光一閃,雙手連忙伸出去接住一個冰冷沉重的東西。
看清那東西,她倒抽一口氣,猛然仰頭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手里捧著的……是帝王平時掛在腰間的劍,他方才親手解下扔來給她。
────這是天子劍!
天子劍甚至比圣旨還管用幾分,必要時,持劍人有權(quán)先斬后奏!這種東西絕對不適合賞賜后妃!
沈絡(luò)揮揮手示意周福全他們退下,雙臂微微交疊在胸前,斜斜靠在床頭的棱木上。
身畔細腳檀木架上一朵芙蕖,開的尚且盈盈。
“朕會讓葉兆侖得意幾日。雖然只有幾日,但保不齊葉子衿不會打復(fù)寵的主意,”美麗的帝王微微挑起一邊傲慢艷麗的眉角,下巴朝她手上的劍揚了揚,“采衣,你覺得葉子衿若是有心,第一個會拿誰開刀?”
……那還用說?自然是先要把她這個第一寵妃斗下去再說!
江采衣只覺得手上的長劍具有一種寒冷而巨大的力量,她握緊了,定定抬頭。
他的劍,帶著一種朦朧的海棠香氣,和隱隱的鐵血寒涼,卻又有著帝王強大的保護,她輕輕將它抱住,像忘卻了的憂愁和驚懼。
他這樣保護著她。
“天子劍,你該用就用?!?/p>
北周年輕的天子放下手臂,俯下身,“哪怕是濫用,也好過不用,懂么?”
美麗帝王的衣服隨著這一彎腰的動作,領(lǐng)口松松低落下來,幾乎要讓人看到胸前去,玉白妖嬈的鎖骨恍若蝴蝶,若隱若現(xiàn),真是無意中便已是風(fēng)情萬種。
“呃……陛下……”
那般香艷的景象讓她不由的撇開眼,只覺得手心濕重顫抖。
入宮之前,她也曾聽說過世間的傳言,當(dāng)今天子,冠世美人,慧絕天下。
初初相遇他那時,她只覺得恐慌和遙遠,并不曾留意過他的魅惑。
今日,怎么了。
怎么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日兩日,怎么今天,這個早上,他只是靠過來,她就幾乎不敢抬頭?
呼吸有一剎那的失序,哪里想到他一個眼眸流轉(zhuǎn)的煙波就催紅了臉頰。
采衣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縮了縮身子,迅速低下睫毛,惹來一絲淺淺的笑。
“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
勻凈秀麗的指節(jié)一點一點在她唇上繚繞勾畫,仿佛是還嫌她慌亂的不夠似的,一字一句刻意放緩放柔,似有小蟲子在心頭輕咬啃噬。
采衣訥訥的,咬了咬唇瓣,又不敢避開他的手,“都,都好……”
她頓了頓,迅速向殿外看了一眼,“皇上,還有兩刻……”就該上朝了。
哪知道他依舊不緊不慢,不依不饒,“不久后就是大獵,朕尋個空帶你去獵場提前轉(zhuǎn)轉(zhuǎn)好么?”
“好,好,”她使勁點頭,只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似笑非笑的逗弄她,怎樣都好,“皇上,該、該上朝……”
“唔,”他淡淡一笑,更低的俯下身體,唇瓣幾乎碰到她白膩的鼻尖,“急什么,朕還沒問完?!?/p>
似有瓊酥酒面風(fēng)吹醒,一縷斜紅臨晚鏡。
她不安的在他的撫觸下越來越燙熱,羞澀的好生清晰,“陛下還有什么問題……”
快快問完吧,她只覺得自己快要冒煙了。
沈絡(luò)緩緩的抬起她的下巴,微顰輕笑極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絕而風(fēng)流入骨,如初初睡醒的春海棠。
“……朕最想問,你方才,究竟吃醋了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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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前,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一層層白云覆蓋著琉璃瓦,鐘鳴鼎震。
大殿朱門洞開,百官手持牙笏,正冠袍服魚貫而入。
閆子航還沒有踏入大殿,卻見身后的葉兆侖繞開他,上前一步,竟然越在他身前踏入金鑾殿!
葉兆侖手捧牙笏,一本厚厚的黃皮折子握在手中,洋洋得意掃了閆子航一眼。
閆子航微微一笑,垂頭,任葉兆侖先一步踏入大殿。
目睹這一幕的其他官員們無不驚訝的張嘴睜大了眼,一臉難以抑制的震驚……這葉兆侖發(fā)什么狂?身為四品侍郎,禮制居然越過尚書去!
小小的一個動作,看在眼里的百官們心底無不打了個點。
小人得勢便倡狂,這個葉兆侖手里究竟握了什么不得了東西,讓他如此趾高氣揚?
*******
先一步等在金鑾殿里的,自然是北周身份最高的兩位官員,丞相蘇傾容和太傅慕容尚河,一左一右立在丹陛兩側(cè)。
看到葉兆侖的舉動,蘇傾容微微一笑,眼波如同春水,掃了眼僵硬的慕容尚河,鮮紅的唇瓣帶上一絲明顯的嘲謔。
慕容尚河微微一嘆,恨不得頂著蘇傾容的目光,狠狠扇葉兆侖兩個耳光────無論手上的東西多么有價值,葉兆侖這小子舉止也未免太過輕狂!
若是閆子航當(dāng)場發(fā)作,在金鑾殿外鬧將起來,只怕葉兆侖會下不來臺,惹得皇上憎惡!
慕容尚河不無擔(dān)憂的看向殿門口,卻發(fā)現(xiàn),閆子航今日的修養(yǎng)異乎尋常的好,不但不訓(xùn)斥葉兆侖這明顯的越級行為,甚至連一絲不悅都沒有,反倒面上帶笑,施施然領(lǐng)著身后的吏部官員進入大殿。
……仿佛吏部的所有官員都已經(jīng)預(yù)知了什么似的,紛紛給葉兆侖讓路,畢恭畢敬。
……這可不是吏部平時對待這個無權(quán)無勢的侍郎的態(tài)度!
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充斥全身,可是慕容尚河卻說不出哪里不對勁。
目光流轉(zhuǎn)至葉兆侖身上,慕容尚河皺眉看著他一臉春風(fēng)得意的站在垂頭的吏部官員們中間,似乎有種錯覺,好像……好像閆子航他們策劃了一個陰謀,而只有葉兆侖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傻傻的要往陷阱里跳!
葉兆侖今日要上的折子,是一封彈劾折子,涉及的人數(shù)不少,罪名不可謂不小。為了謹慎起見,昨晚葉兆侖特地來了一趟慕容府,將折子交給慕容尚河,很是商談了一番。所以慕容尚河是知道折子的內(nèi)容的。
彼時并沒有覺得那折子有多不對勁,可是這會兒,慕容尚河卻覺得有種微微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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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里陽光投射出一片模糊的光影印象,夏日晨間的陽光透過洞開的大門庭,紅龍盤柱,黃金龍椅上灑落一路細碎光斑。
一番議事之后,百官正打算退朝,就看到久久不吭聲的葉兆侖滿面紅光,傲然出列,高舉奏本和牙笏,朗聲高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臣有本要奏!”
來了!
某種興奮的粒子沿著背脊細細竄上,閆子航保持著溫柔的垂頭動作,手指卻微微一緊,抬眼看去,蘇傾容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平靜的站在丹陛旁,一身碧色仿佛大雨初晴后的明凈。
沈絡(luò)微微揚起眉,唇畔浮起幾不可見的笑意,一旁的周福全連忙小跑步下丹陛,接過葉兆侖的折子呈上帝王手中。
輕輕揭開,沈絡(luò)邊看,邊聽到葉兆侖興奮激昂的聲音────
“陛下,臣吏部侍郎葉兆侖彈劾────傅綸、張明山、韓靖等三十余人,有重大貪黷之罪!遍置私人產(chǎn)業(yè),收受賄絡(luò),賣官鬻爵,擅結(jié)銀兩,貪贓枉法、倒賣官糧、私販鹽鐵、圈占良田,欺男霸女,逼得良民傾家蕩產(chǎn)!”
葉兆侖一款一款陳述罪名,一共幾十條大罪,隨便一條,將這些官員拉出去砍十次八次腦袋都有剩!
葉兆侖擲地有聲一句一句,大殿上又不少被點到名的官員們隱隱臉色已然煞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
葉兆侖上的折子白紙黑字,寫的更是激越淋漓。
沈絡(luò)捏著折子,微微抬起濃密的睫毛,在朝堂上緩緩掃視了一圈,性感艷麗的紅唇微微掀了起來,說了低低的幾個字,“居然貪成這樣……好、得、很?!?/p>
無數(shù)官員頭皮發(fā)麻,竟然已經(jīng)有人失態(tài)跪了下去!
皇上這個表情,這個語調(diào),就說明生大怒了!
葉兆侖說的有理有據(jù),想必他列出的罪行是鐵板釘釘?shù)模∮胺┙^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