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天街(下)
“該死!這個該天打雷劈的江采衣,沒被火燒死,倒住到陛下的寢宮去了!怎么讓她撿了如此大的便宜!”
含章殿里,無論是樓樂清還是葉子衿神色都不好看。
后妃住在皇帝寢宮代表了什么含義,根本無需多言。就算是歷朝皇后,也鮮少能入住皇帝寢宮,享受龍榻上和帝王日日同床共枕的殊榮!
這已經(jīng)不是尊寵的問題!
此舉,簡直就是再昭示────皇帝陛下他默認了江采衣的儲后身份!皇后幾乎就在江采衣手邊了,葉家和江家本來就不睦,若日后等江采衣登上后位,后宮哪里還會有她葉子衿立足的地方!?
此刻樓清月倒有十二萬分的后悔……早知道,她不應(yīng)該這么早就投靠葉子衿的,若是當初依附了江采衣,恐怕這會兒也能撈一個雞犬升天。
為了固寵,說不定衣妃還會將她推出來,時不時沾個雨露呢!
葉子衿瞄了瞄樓清月的神色,只見她目光游移,從牙齒縫中冷冷哼了一聲,“怎么,后悔投靠本宮了?”
葉子衿抄起桌案上一盞蓮花青釉浮云盞劈手砸過去,清脆的碎裂聲伴隨著樓清月驚慌的躲避叫喚,燙熱茶水濺上樓清月的手,她頓時委屈紅了眼眶。
“本宮就算恩寵不如江采衣,母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北周世族,不是你這等低賤下作的東西可以比肩的,你倒敢嫌棄本宮!?”
這時候繪箏走來,輕輕巧巧扶起樓清月,抬眼看了葉子衿一眼,目光中含著安撫。
葉子衿究竟是女孩子家,一時間被江采衣壓下這么多,心浮氣躁。她氣本就不順,看著樓清月,也覺得她沒用,恨不得踢她幾腳、踹爛她的臉皮,出了胸口的一股惡氣才甘心!
樓清月十分委屈,被繪箏扶起來,心里不忿,卻也不敢吱聲。
“小主,”繪箏開口了,“咱們本來就沒有指望能一舉成功,小主又何必生氣?江采衣能被燒死自然是好,可她沒死,咱們這不是還有后招么?趕緊進行下一步吧!”
樓清月抬起淚斑斑的臉,不敢置信的瞪著繪箏和葉子衿……“這次事情真的是你們做的?”
老天,她可沒有參與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她雖然貪寵,可是一沒有那個手段,二沒有那個膽子!她還真以為朝夕閣大火是因為天災,被雷火打中呢!
樓清月嚇得牙齒格格打戰(zhàn)。
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攪合了進來,此刻就算跳進黃河,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是無辜的!
難怪……難怪葉子衿要喊上她一起去朝夕閣,這是要當著皇上的面將她和自己捆綁在一起,逼她從此對葉子衿死心塌地!
一旦葉子衿獲罪,她也逃不了干系!
謀害高位嬪妃,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繪箏故意把話說出來,就是不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葉子衿陰沈沈的看了樓清月一眼,“我告訴你,如今,本宮和你也算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你嘴上最好添個把門的,知道么?”
繪箏勾唇一笑,“姐姐,瞧你嚇的。咱們小主可是葉家的嫡長女,有整個葉家撐腰,比江采衣那個旭陽賤民強多了,就算她盛寵一時又有什么可怕的?”
樓清月恨不得將手里的茶水給堵進繪箏的嘴巴里去!
是是是,葉子衿是葉家嫡女,可是一旦出了事情,葉家自然只會全力保葉子衿,難道還會顧及她樓清月和一個小小的繪箏么?
“燒不死她也沒事……下一招,才是致命的,讓江采衣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葉子衿狠狠獰笑,姣美的小臉在光線里扭曲,指甲幾乎刺破了衣擺的綢緞。
……這個時候,江采衣一定楚楚可憐的婉轉(zhuǎn)在帝王的床榻上,被他溫柔的擁抱著,承歡嬌喘罷?
皇上,那么寵愛江采衣啊!那雙傾國傾城的鳳眸看到江采衣的時候,微微彎折,溫婉如玉,里面流淌著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笑意。
恨她,恨她。
有種深重的悲傷憤怒充斥著皮膚,似乎要刺開每一個毛孔涌出來!
她曾經(jīng)也是閨中一個充滿了幻想的小姑娘,父親從小就將她作為后妃培養(yǎng),她學來了萬般手段千種心計,只為了日后使出渾身本事博得帝王一笑,為葉家拼得永世尊榮。
她出嫁那天,她坐在含章殿橘紅的層層帷幔中,她的頭頂蓋了潔白東珠點綴的薄紅鮫綃喜帕,一絲一縷金線織就,在她的眼光前交錯成奢靡繁華。
那一晚,門外等著無數(shù)宮女,殿內(nèi)燒著喜慶的龍鳳紅燭,而她就呆在那里,等待她的夫君前來掀起她的蓋頭。
可是,那一晚,月色升起又西沈,她將喜帕垂落的流蘇卷起來又放下,將喜帕的東珠摩挲到光滑濕潤,皇上卻始終沒有來。
含章殿的門簾是青玉珠簾,在夜風里碰撞出清脆好聽的丁玲聲,仿佛一簾煙雨,映出庭院里寂寞 的宮燈和幽幽小徑。
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才有太監(jiān)遲遲來報────昨晚,皇上去了蓬萊閣臨幸江昭儀……
一同嫁入后宮,那一晚北周禁宮迎入了好幾個待嫁的女兒,她們都和她一樣獨坐在床上,等不到自己的新郎。
除了江采衣。
召幸江采衣之后,皇帝連續(xù)召幸了她九天。
那九天葉子衿倒在床上,華貴錦被裹著嫁衣,將不爭氣的淚水浸入身下的紅紗,從夜晚哭到天亮。
九天后,有太監(jiān)來報,今晚,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說不出多么驚喜,她幾乎是翻身而起,在星光初升的時候赤足跑出殿外。
這樣春暖花開,菊謝竹搖的日子,就仿佛在夢里一樣光影斑駁,水色流轉(zhuǎn)。
帝輦上的北周天子一身淺色的龍袍,手指微微透出袖口,搭在雕刻著鑲金黑龍潘云的金絲楠木上,素衣長發(fā),衣擺下繪著水墨丹青,難掩華貴艷麗的容光。
月光如縷,染得荷韻如許,滿庭院都是月下香,開的繁盛而妖嬈。
葉子衿跪在臺階上,仰頭呆呆的看著沈絡(luò),幾乎忘了呼吸。
聽聞天子艷色傾國,她卻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一種傲慢的妖艷的美。
她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后,聞到濃淡合宜的海棠芳香。
他的手撥開青玉珠簾,青色水色在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上流轉(zhuǎn)。
那一晚,美貌的帝王寵幸了她。
臨幸完他就起身離開,唯獨留著她坐在他躺過的床上,將那一方喜帕緩緩蓋回頭上,開心的難以言喻。
他的海棠香氣留在碧玉美人枕上,她貼著它,懷念他柔膩滑順的發(fā)絲的觸感,絲絲縷縷她都記得清楚。
少女情致被勾動,她那時覺得春光多么好。
可是……一切都好景不長。她在出嫁的那天爭不過江采衣,嘴皮子上爭不過,皇寵也爭不過,什么斗爭不過。
江采衣,江采衣,都是江采衣!
樓清月看著葉子衿燭火中猙獰扭曲的表情,只覺得渾身發(fā)寒,而繪箏對此似乎十分平靜,有種近乎于詭異的淡然。
樓清月突然覺得自己的親生妹妹極其陌生,似乎從來沒有認識清楚過。
火燒朝夕閣這件事,她從頭至尾都不知情。那么,葉子衿還謀劃了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會不會傻傻的被人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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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寧姑姑指揮著人將滿是黑灰的斷瓦殘垣掃開,清理,一件件尋找著沒有被大火摧毀的東西。
皇上御賜過娘娘很多奇珍異寶,其中金玉占了不少,這些不怕火燒,應(yīng)該還是能救回來的。
“怎么樣,都找回來了沒有?”嘉寧盯著眾人在廢墟里刨出一件又一件東西,就看到秋菱挖出一個大妝匣。
妝匣很沈,用辟火玉整塊雕刻而成,不怕火焚。
“姑姑,這是在木頭下面找到的,一點也沒燒壞?!鼻锪夂埃缓蟪粤Φ膯㈤_妝匣蓋子清點,數(shù)了數(shù),突然微微皺起眉頭。
嘉寧走過去問,“怎么了?”
妝匣里東西都很安好,碼放的整整齊齊,有珠花、步搖、抹額、極其精致的翡翠嵌銀發(fā)簪,水色極好,一套東珠鑲紅珊瑚耳飾,還有各色寶石戒指。
“姑姑,這里面少了一樣東西,”秋菱想了想,“奴婢記得,皇上曾經(jīng)御賜過娘娘一支祖母綠鳳凰發(fā)簪,應(yīng)該也是放在這匣子里的,卻不見了?!?/p>
嘉寧聞言立刻擰起眉頭。
那根簪子她的印象極深。原因無他,只因那發(fā)簪上嵌著的祖母綠十分罕見,水色流轉(zhuǎn),橢圓晶瑩,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而且,那支發(fā)簪的頭是鳳凰形狀,別的宮里是萬萬沒有的。
為什么偏偏……丟的是這一根簪子?
某種不詳?shù)母杏X縈繞心頭,嘉寧姑姑將匣子蓋回去,低聲對秋菱囑咐,“這件事很蹊蹺,你不要聲張,我去悄悄回稟了娘娘?!?/p>
嘉寧心神不寧,背后冷颼颼的,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什么關(guān)鍵問題?;馃﹂w不意外的話,肯定是葉子衿她們做的,可是單憑她們……似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思和手段!
葉子衿背后,是不是有人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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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
葉兆侖將手中的卷宗卷起,難掩面上激動發(fā)紅的神色。
終于,終于讓他找到一鳴驚人的機會了,這件事辦好,他定能獲得皇上贊賞和青眼,掌握吏部的實權(quán),和閆子航分庭抗禮!
他越想越激動,鋪開奏折,洋洋灑灑的寫下了一串密密麻麻的人名,雪白素紙上墨跡淋漓,緊接著人名的,是足夠?qū)⑷舜蛉胨览蔚?、洋洋灑灑幾十條款大罪。
“明日早朝,且將這些人一并參上去!”
葉兆侖得意的撫摸著下巴,將黃皮折子端端正正擺正,揣進懷里。
明日,朝堂將會風云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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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小雨潤如蘇,夏夜的微風習習吹蕩,車窗外的街道燈火輝煌,煙霧隨風四散飄去。
帝都天街,繁華輝煌,一座座高樓巾幡在夜風星光下招展,已然是夜晚時分,街上仍然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街道兩旁,胡姬酒肆、綢緞紅樓,金紅色的燈籠掛在瓦檐角,將整條街道映照的晚風拂過,街邊人家有花樹探出高墻,花瓣如同風雨般簌簌而飛起,盤旋之上星空。
江采衣拍了拍身上的裙擺,挑了一個高門大戶的對街坐下。
對街有人在賣甜湯,江采衣要了一碗,乖乖坐在木凳上。
頭頂是被星光照的熠熠發(fā)光的頂棚,街道寬闊,她手里捧著熱湯,默默看著久違的人間煙火。
身側(cè)是一棟明火輝煌的酒樓,高高的欄桿上坐著演奏絲竹管弦的樂伎,蒙著面紗的歌伎舞姬們懷抱著琵琶、七弦琴、管弦錚錚,妙曼婉轉(zhuǎn)低聲淺唱,歌闕漫若流水,在香甜夜風間如同滑行的煙,柔靡輕軟。
她看著這人間百態(tài)熱熱鬧鬧,只覺得在看著和自己無關(guān)的一幅精美畫卷。
今晚大火燒毀了朝夕閣,沈絡(luò)將江采衣帶回帝寢,結(jié)果,江采衣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皇帝寢宮的布置,就被幾個嬤嬤帶走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平民姑娘的穿著。
禁宮偏門打開,她就這么被沈絡(luò)帶著,來到了帝都的一條天街。
“今晚你受驚了,出來散散心。”
說了一句話后,美麗的天子就將她交給了侍衛(wèi)們,自己就隱沒身形,拐去了蘇傾容的府邸。
江采衣猜到沈絡(luò)大約是有事和丞相商量,順手帶她出來壓壓驚。
頭頂,流星颯遝。
此刻,皇上在丞相府和蘇傾容商量大計。
而……晉候府里,鶯兒姑娘,她可還順利么?
聽鶯兒秘密傳遞來的消息說,慕容尚河送給了江燁一匹汗血寶馬。
這馬十分桀驁不馴,據(jù)說江燁最近十分頭疼,怎樣都無法馴服,眼看大獵就在跟前,到時候如何能一展寶馬風采?
汗血寶馬。
江采衣唇畔突然挑起一個森寒笑,好得很啊,汗、血、寶、馬!
突破口她還沒找到,就已經(jīng)自己送上門來。
想著想著,江采衣起身。身后的侍衛(wèi)們步步跟隨,離的不遠,也不近,給足了她隱私空間。
不遠處是帝都有名的一處醫(yī)館,江采衣含笑示意侍衛(wèi)們等在臺階下,自己一人推開門。
這個醫(yī)館距離晉候府有約兩個時辰的馬車程,是她未入宮時常來的。
醫(yī)館的伙計見到許久不來的客人立刻殷勤上前。
“小陳在么?”
江采衣微微點頭笑問。
伙計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的身份,更不知她就是宮里赫赫有名、圣寵無雙的衣妃娘娘,只當她是個許久不曾光顧的熟客,連忙招呼她坐下。
“小陳在,姑娘稍等!”伙計應(yīng)著,不久就從后堂叫來一個清瘦的男子。
“江姑娘,今日怎么有空來?可是要買什么藥么?”小陳來江采衣對面坐下,手上還帶著黃沙沙的粉末,帶著藥的涼苦氣味。他長著一張國字臉,看起來就是個認真仔細的學徒。
江采衣點點頭,微微壓低了聲音,“小陳,我記得……你來醫(yī)館之前,在關(guān)外呆過一段時間?”
小陳咧嘴笑道,“是,姑娘。我是關(guān)外人,來京城前專門負責給畜生騾馬看病,最近才開始醫(yī)治人。”
江采衣唇瓣微微漾起笑意。
“那么小陳……你一定有不少給馬匹看病的經(jīng)驗嘍?剛好,我有些問題想要討教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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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
三個男子對坐在梨花樹下。
正是沈絡(luò)、蘇傾容,以及閆子航。
米色袍服的俊朗男子,是吏部尚書閆子航,他拂開衣衫下擺,在鋪滿梨花瓣的青石地上跪地。
“陛下,有吏部眼線來報,今晚葉兆侖挑燈,連夜撰寫奏折。臣想,明日大朝上,皇上就能收到葉兆侖彈劾那些人的奏章。”
“那些人”指的是誰,在場的三個人全都明白。
清麗無雙的丞相大人聞言微微一笑,輕捏細巧茶具,于月色下淡淡含笑抿入帶著梨花香氣的清茶。
沈絡(luò)穿著華貴素衣,微微一個點頭,對閆子航虛扶了一把,“那些人的把柄,是你透露給葉兆侖的?”
閆子航點頭,“自然。但臣做的很隱蔽,葉兆侖以為是他自己收集來的,完全想不到是臣故意透露給他的?!?/p>
漆黑長睫下的鳳眸微微瞇起,沈絡(luò)輕笑,手指微微拂過夜風里微涼的衣袖。
蘇傾容腳底放著一盞牛角燈,月光在夜色里起伏到深晦的盡頭。
“做得好,閆愛卿?!?/p>
沈絡(luò)的聲音如同琳瑯,三人身側(cè)的香爐散發(fā)出蘭麝青煙,在淺白月光里飄游。
頓了頓,年輕天子轉(zhuǎn)向蘇傾容,輕聲說,“明日,丞相你也好好準備,”
靡靡夜色越發(fā)曖昧而晦暗,蘇傾容指尖懶洋洋的點著桌面,卻并不回應(yīng)沈絡(luò)的話。
北周權(quán)相對即將發(fā)生的大事完全胸有成竹,沒有興趣繼續(xù)討論。
他只是淡淡看著月色下傾城傾國的美貌帝王,目光似笑非笑,帶了一絲興味。
“絡(luò)兒,”蘇傾容淺聲開口,直呼帝王的名諱,“如果就為這么點事,恐怕不需要你親自來我府邸一趟罷?”
沈絡(luò)轉(zhuǎn)頭,對上蘇傾容漆黑的頭發(fā),琉璃色的眼睛,淡淡撇唇,“丞相真有閑情,還能打探朕的心思?!?/p>
說罷帝王起身,“行了,既然一切已經(jīng)安排妥當,朕先走了?!?/p>
“……呵?!?/p>
沈絡(luò)剛剛抬腳,就聽到蘇傾容輕輕的一聲笑。
覺得他反應(yīng)不對勁,沈絡(luò)轉(zhuǎn)身,挑眉問了一聲?!柏┫?,怎么了?”
蘇傾容噙著笑,杯沿抵在唇邊,密密睫毛蓋著春水流轉(zhuǎn)的美眸。
權(quán)相披散著漆黑的長發(fā),幽幽月色在身后披成輕紗,仿佛江南一襲煙雨,遠處碧綠湖水中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沒什么?!碧K傾容慢慢開口,語調(diào)輕柔溫暖,里面帶著絲絲調(diào)侃笑意,“皇上蒞臨臣的府邸,向來是坐滿一炷香才會離開。臣還是第一次見到皇上這么急著走。是不是……有人在等皇上?”
華貴艷麗的帝王冷冷勾著唇瓣,撇過頭去,“多管閑事。”
“唔?!碧K傾容也不挽留,只是抬起廣袖遮住嫵媚上挑的唇角,那個笑如煙如霧,玉色肌膚一抹驚心動魄的白。
“臣想,怕是哪里有如花美眷,皇上等不及,要踏月邀美了罷?快去快去?!?/p>
閆子航完全不懂他們在打什么啞謎,就看到帝王足下一頓,然后毫不猶豫的轉(zhuǎn)身離開。
權(quán)相看著他的背影,低笑不止,懶懶趴在桌上,舉杯對帝王的背影敬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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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楊柳杏,漫城花瓣天雨。
沈絡(luò)自丞相府中出來,穿過條條街道,往當初放下江采衣的地點走去。
他身后跟著沉默的侍衛(wèi),而他身側(cè)的燈火道道劃過。
晚風吻盡夏花,似要將行人醉倒在天街。
丞相府和江采衣所在的街區(qū),不過隔著幾條大道,他卻走得極快。
很快的,江采衣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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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在醫(yī)館辦完了事,就乖乖回到指定地點,等著沈絡(luò)從相府回來。
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月色和星空都安寧。
沈絡(luò)遠遠的看到她,然后放慢了步子。
她站在一處高門大戶的石階旁,被紅色的燈籠照亮,淺笑安然,街上人來人往的匆匆走過,而她自有年華。
蘇傾容說得對,這么點事情,完全不值得他親自跑一趟相府。
只是,不想看她剛剛遭遇火焚,那副驚悸難安的表情,才會想要帶她出來。
寬闊的街道上,一老嫗挑著沈甸甸的扁擔,里面放著顆顆瑩潤的雞蛋。
老嫗眉頭一皺,只覺得肚子極不舒服,她左右看了看,而四周人人面色匆忙,并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她。
她于是挪步到江采衣所站的位置,看了看眼前姑娘這一身華貴衣著,十分猶豫的開口────
“姑娘,老身,老身肚子實在不舒服,想去解個手,你能不能……”
她為難的看了一眼裝滿雞蛋的扁擔,滄桑的面容上帶著祈求,“您能不能幫幫我照看一下這兩筐雞蛋,我……我解完手就回來……”
江采衣連忙點頭,“好,你放心去吧?!?/p>
說罷,她乖巧的原地蹲下,守著兩筐雞蛋。
江采衣身側(cè)遠遠站著的侍衛(wèi)們嘴角有絲抽搐────那個老太婆知不知道她在拜托誰給她看雞蛋啊!
沈絡(luò)站的遠遠,看著這一幕,突然喉頭就有一絲難以抑制的笑意涌上。
真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江采衣。
那戶大戶人家房檐的燈籠通透,兩個威武的獅子立在朱紅大門前,而江采衣就蹲在獅子旁,靜靜的守著別人托付給她的東西。
一朵驟然飄逝的芳香的花瓣靜靜溜過她的頭發(fā),停歇不去,朱紅光暈聚照著她精致小巧的五官。
街道上有人來人往,有人十分奇怪這么個高雅衣衫的漂亮姑娘怎么會守著兩個裝滿雞蛋的破爛筐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她幾眼。
可她對那些目光視而不見,認真守護者籃筐,好像一只乖巧安分的狗狗,忠心耿耿的守著。
跟在沈絡(luò)周圍的侍衛(wèi)們看到皇帝的嘴角一點一滴揚了起來,有種溫柔的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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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絡(luò)反倒不急著叫她,而是側(cè)身抱著雙臂,斜靠在街邊的墻上,遠遠看著。
那老嫗或許是犯了什么肚腸疾病,半天也不見回來。
而她一點抱怨和不耐煩也沒有。
突然,她身側(cè)朱紅大門敞開,一個門房模樣的小伙子走出來,見到江采衣微微一愣,然后一臉氣惱的驅(qū)趕她。
“去去去!你是干什么的?怎么站在我們府門口?”
江采衣抬起腦袋,“呃……小哥,我在這里等人。”
門房小伙上下掃視了一下她華貴的衣著,然后目光不屑的看向那兩筐臟污破爛的籃筐和雞蛋,立即毫不留情揮手趕人!
“看你這小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怎的這么不懂規(guī)矩!這里四周十尺都是我們富家的地盤,你站在這里可以,但那兩筐破雞蛋快搬走!否則有人還以為我們富家門口來了乞丐,多不好看!”
江采衣有絲手足無措,連忙張開手制止住那門房踢向雞蛋筐的姿勢,同時制止對街侍衛(wèi)們打算前來護衛(wèi)的動作,不停解釋,“小哥,這兩筐東西是一個老人家委托我看管的……我若是挪走了,她回來,怕會找不到我。還請小哥通融一下。”
她好說歹說,門房小哥終于軟化,再說她總歸是個漂亮姑娘,小伙子們見了總是要給幾分薄面,便硬著聲音斥責了幾句,就不再驅(qū)趕她。
沈絡(luò)耳力極佳,他微微歪著頭,帶著微笑聽他們對話。
前方是紅塵煙火,而她那樣真摯那樣羞澀的微笑。
“還請小哥再給半刻鐘,我再等一小會兒?!彼笾?,嗓音糯甜。
“好吧……不過時間不能長!過會兒我再出來看!”
“好的好的,謝謝小哥?!?/p>
“你這姑娘真奇了……一個婆子的雞蛋,還不如你一顆扣子值錢,你干嘛死死守著?”
“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她抓了抓頭發(fā),陪著笑臉躬身答謝,那小哥恥高氣揚的扭身回去,關(guān)上了朱紅大門。
送走了門房小哥,江采衣又切換回狗狗模式,靜靜守在籃筐旁,仔細認真。
沈絡(luò)的黑眸微微閉合,然后微微張開。
心頭仿似,被什么東西輕輕抓撓了一下,又癢又痛。
她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多么可愛。
只在這一瞬間,這個少女,才是本來面目。
誰家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美麗的帝王微微直起身子,周圍人流穿行,卻只是一幅會動的默片,街道上,匆忙晃動著的,全是無關(guān)的人影。
而她站在那里,唯一的生動。
她耳鬢的絨毛發(fā)絲在夏夜暖風中被燈火照出溫暖的輪廓,溫婉如玉。
忽然就覺得,與其車塵馬足,絕頂尊榮,不如就帶著這么一個人行扁舟,賞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風流,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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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之后,老嫗還沒有回來,門房小哥打開門,看見江采衣居然還帶這兩個破筐子守著,不禁勃然大怒,破口大么!
“有沒有搞錯??!你已經(jīng)在這呆了這么久了,怎么這兩個破筐子還沒有挪走!”
門房滿臉怒容,走下臺階來猛地推了江采衣一下,她不禁向后打了個趔趄。
江采衣頭大至極,正想著用什么法子再求門房寬限幾刻鐘,就聽到一聲異樣輕柔淡雅的笑嗓,然后她的肩膀搭上了一只秀麗的白皙有力的手。
撲鼻的幽雅的海棠香,附著夜風籠罩。
江采衣渾身微微一顫,轉(zhuǎn)頭過去,身后華貴艷麗的帝王噙著笑,拱手對那門房小廝笑語,“抱歉,我家娘子不懂事,還望小哥不要計較?!?/p>
他這樣笑的時候,是最美的景,最美的人,最美的年華。
江采衣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luò)。
他說什么?
他說,我家娘子?
沈絡(luò)上前一步,玄色衣衫月色下仿佛一朵艷麗鋪展的華美牡丹,風舞輕紗,攜一地爛漫青花。
他的手臂摟著她的腰,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下,目光中映著妖艷年華,美貌如同秀麗春山,一雙琉璃色的眼睛帶了霧氣一般的嫵媚。
“皇……”她在他的眼神中合上嘴,卻對上他的眼眸。
“給小哥添麻煩了,還望小哥給我家娘子行個方便。”北周的帝王屈尊降貴,對本該匍匐在他腳底的門房點頭,微微綻開笑意。
門房小哥驚駭?shù)目粗矍斑@衣衫華貴,有著傲慢美貌的男人,揉揉眼睛。
周圍有人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靜靜轉(zhuǎn)頭,靜靜屏息,淺淺喧嘩,他只是站在燈火下,有如胭脂紅彩鋪滿滿天幻彩,煙花盛放。
世上竟然有人美貌如斯,絕艷傾城。
“你、你們隨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毙「缫呀?jīng)說不完整話,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沈絡(luò),結(jié)結(jié)巴巴。
江采衣四下一看,趕緊扯扯沈絡(luò)的衣袖,低聲嘀咕,“皇上……要不您先走吧……”
讓尊貴的皇帝陪著她守著兩筐破雞蛋,這是她做夢也不敢想、不敢干的事。
哪里知道,他摟著她低低笑了,紅唇下露出珠玉般的貝齒,“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子既有此美德,為夫自然不能落后。”
他看著她,好像一對平凡的民間夫妻,紅塵相隨。
就這樣,他陪著她等。
悠然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站在她背后,同樣不在乎行人的驚艷瞪視,
夏日的杏花吹了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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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終于趕來,千恩萬謝的接回了扁擔。
沈絡(luò)卻不著急回宮,夜色中人潮如織,他帶著她穿行在街上。
夜晚燈火朦朧,照不清楚他絕艷的美貌,否則他們決然無法如此悠閑的行走。
“這里人多。”沈絡(luò)說,轉(zhuǎn)頭看著肩膀側(cè)面的姑娘。
江采衣聞言仰起臉,有些意外有些迷惑的看他,“嗯,所以呢……?”
“所以,牽著手吧?!?/p>
手指從袖口中一寸寸伸出,江采衣一顫,然后她的手腕就被五根手指緊緊握住。
遠處就是曲江,江水上有燈火通明的畫舫,長篙橫梗起,砸碎幽潭綠水,唧唧復唧唧,行船至花心。
指尖帶著穩(wěn)定的熱度,滑過她的手腕,然后插入她五指的縫隙,緊緊握住。
碧盡遙天,暮霞散綺,碎剪紅鮮。
江采衣幾乎不能動彈,定定看著自己的手指隱沒在他掌心。
“皇上?!?/p>
她模模糊糊的喚著,模模糊糊的任他拉著走。
沒有人,這樣握緊過她的手,在街上躲過一陣一陣人潮,無論怎樣的接踵摩肩,都穩(wěn)穩(wěn)的準準的牽著她,仿佛握著視若無價的珍寶。
遠處是曲江悠悠,江邊一棟明月樓。
他和他的距離曾是那樣的近,她只要抬頭直視,就可以觸到他春水似的眼波。
他在她身側(cè)走著,沒有作為一個帝王的傲慢,而是將她妥帖的護在手臂中,他的青絲垂下,填滿了她眼前的世界。
這個時候,人間煙火就不再是一副于己無關(guān)的畫,而真正有了熱熱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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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多,有個賣零點的鋪子十分招人,一只殷紅色的旗幟飄在上空,鋪子周圍圍著無數(shù)年輕的戀人們和孩子。
透過人潮縫隙看去,零點鋪子在燈籠下鋪開一籠一籠裝滿細點的方格,盛滿了梨干、蜜棗、杏干、烏梅干、沙糖桔,沙苑桲、漉梨、苓糕、馬蹄糕、蒸蛋糕、葷素綠豆糕、蔥油桃酥、林檎干之類,還配有零零總總五顏六色的羊乳酥糖、牛軋?zhí)呛颓鱼y絲酥。
頭頂傳來溫柔揉弄,美貌的帝王垂下頸子,唇邊帶著微笑,“采衣,你想不想吃?”
啊!
江采衣猛然清醒,恍惚的看去,“……吃什么?”
“那是京城有名的糕點鋪子‘稻香’,里面許多玩意兒連宮里都沒有?!彼Φ?,“你想不想吃?”
他的目光幽幽,看著她仰起的小臉。
當初沈絡(luò)會知道這個鋪子,是因為他還是個孩童時,曾經(jīng)被蘇傾容抱著來過。
那時丞相為他買了一塊杏干,哄他含在唇齒中,又酸又甜,帶著這樣的甜味,他不久后就奔赴旭陽戰(zhàn)場。
那個味道在他的記憶里異常美好,他曾經(jīng)以為,再次回想起來時會微微發(fā)痛,哪知卻并沒有。
微微發(fā)痛的,是她靠近他肌膚的地方,不僅痛,而且熱。
就如同他牽著她的手指。
似曾相識的天街,似曾相識的人流,他曾經(jīng)纏緊了丞相的手并肩行走,那時候,他看著蘇傾容背后的青絲,春風拂面。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還愿意牽另外一個人的手。
可是。
可是。
就這么自然而然,他不想在人潮中弄丟她。
遠處的糕點鋪子人擠人,有許多女孩子等在人圈外面,而她們的夫君,一個又一個健壯的小伙子擠入洶涌人群,為她們買來喜人的甜點。
“想吃,我就去買?!?/p>
他笑道。
江采衣連忙搖頭!
開玩笑,人那么多,皇上是至尊之軀,要買也是侍衛(wèi)去買,哪能勞動他?
“別緊張,你看,那些姑娘不都是纏著自己的夫君去買么。”他誘哄著,“只有這一次,以后想吃可不容易?!?/p>
暗暗燈火如同綢緞鋪開。
或許是他的語調(diào)太過溫柔,或許是他的手真的溫暖。
眼眶發(fā)酸,喉嚨發(fā)渴。
江采衣咬著唇,看著暗影里美貌絕世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