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天街(上)
整整一個月。
北周后宮,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好時節(jié)。夏日濃郁芬芳,琉璃瓦在陽光中流淌著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魅紫嫣紅繁盛。
各種紛雜躁動在看似平靜的紅墻綠瓦中起伏,櫻桃紅、芭蕉綠,六宮紅粉佳人們也紛紛在這夏日中盛開的嬌艷。
只是嬌艷之下,是難掩的煩躁和驚慌。
────蓬萊閣衣妃,已經(jīng)連續(xù)盛寵一個月!
整整一個月,皇帝陛下完全沒有召幸另外一個女人,不論是幾個小儀、小媛、剛剛升了常在的樓清月,還是葉子衿。
除此以外,六宮協(xié)理的事務,沈絡(luò)也漸漸命內(nèi)務府總管交給江采衣處理。他并不一股腦的交給她,而是循序漸進,讓她一邊學一邊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后宮都有眼線,這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對于江采衣的重視,慕容尚河、葉兆侖也都隱隱坐不住了。
當然,比葉兆侖更加坐不住的,是葉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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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華姐姐,咱們不能再這么坐以待斃了!”
含章堂里,樓清月悶著氣在葉子衿的含章堂里打轉(zhuǎn),就看到葉子衿若有所思的轉(zhuǎn)著冰碗里的乳酪雪梨,吐出一口氣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葉子衿,被皇上寵幸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后,皇上就連一眼都沒再瞟過她!
剛剛提常在那幾天,內(nèi)務府有人猜測著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寵了,很是殷勤了幾天,她自然也過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過去,卻連提起她都沒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萊閣臨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內(nèi)務府宮女太監(jiān)們都對她愛答不理的!
“整整一個月,皇上不但日日臨幸江采衣,甚至還總召她去御書房侍奉筆墨,聽……”樓清月臉一紅,左右看了看,才低聲對葉子衿嘀咕,“聽御書房外侍奉的小太監(jiān)說,有時候,皇上甚至會直接在御書房臨幸衣妃呢……這么算來,衣妃承的雨露恐怕遠遠不止每天一次!這樣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會有喜了罷!”
葉子衿嬌憨的面容上帶著冷笑,瞥了樓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臨幸你,你也不會有喜?!?/p>
樓清月一噎,郁郁的低頭,頭頂?shù)那嗌珘嬜釉诘厣险粘龌秀彼ā?/p>
皇上他,根本就沒打算允許低位嬪妃生育皇子,所以她們這些人侍寢之后……都賜了藥。
葉子衿看著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本宮也賜著藥呢,那位衣妃有沒有賜藥我不知道,不過這樣下去……”
她冷冷哼了一聲,語義不言自明。
如此盛寵下去,一旦江采衣躋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會允她孕育皇子,萬一生的是個男孩兒,就是皇長子!
到時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進宮,也壓不住皇長子的母親!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萊閣的名字改成了什么?”樓清月手壓在胸口,姣美的臉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閣!”
葉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樓清月。
朝夕閣……天長地久,與卿共渡,朝夕相見,不離不棄!
皇上竟然將江采衣的寢殿改做這個名字!……擺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見,朝夕共度了么!
想起父親在前朝的艱難,葉子衿冷冷皺眉,揮開為她捏腿的繪箏,冷聲質(zhì)問樓清月,“最近讓你去畫蘭選侍那里多找找麻煩,你去了沒有!”
樓清月絞緊帕子,點頭,“小主,嬪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發(fā)的關(guān)照畫蘭了,不但暗里打點內(nèi)務府,還點了幾個特別機靈硬氣的小太監(jiān)去蘭芳苑伺候,嬪妾總是被擋在蘭芳苑門外面?!?/p>
葉子衿浮起一個淺笑,在柔嫩嬌憨的臉蛋上有一絲陰沈,“如此說來,他們二人交好,已經(jīng)舉宮皆知了?”
“是,可……”樓清月思考了許久,小心翼翼的開口,“可是江采衣舉止有禮,雖然和畫蘭有所來往,但并不會十分親密,只是暗里照顧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著畫蘭,也不能憑著這個就栽贓他們有私情?。『螞r……”
樓清月臉色一紅,“何況,后宮里的男子嬪御,只要不侍寢,要緊處都、都鎖著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葉子衿曾經(jīng)向樓清月和盤托出過自己的計劃────先引誘江采衣同情畫蘭,再設(shè)法捉他們私會,扣個穢亂后宮的罪名!
而樓清月的任務就是有事沒事去芳蘭苑招惹、作踐畫蘭,促使江采衣和畫蘭交往越來越密切,如此看來,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樓清月對這個計劃卻有些懷疑。
自從江采衣管理六宮以來,別的不說,對所有小主后妃們都非常公平。內(nèi)務府也被她看的很緊,對誰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負人的事情基本絕跡。
就算江采衣多照顧了畫蘭一些,也只能說是分內(nèi)的事情,皇上都沒說話了,她們有什么好拿來做文章?
再說,就算是制造機會讓他倆獨處,那個畫蘭根本無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贓到江采衣頭上去?
葉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讓樓清月在大夏天里感到一陣寒氣。
“我自有辦法?!?/p>
她淡淡撇嘴,“且讓他們再密切一陣,我自會找機會除了那畫蘭私處的鎖,灌下催情藥,讓他倆被皇上親手捉個人贓俱獲!”
繪箏扭頭,對樓清月點了點頭。
“……小主對這件事如此有把握么?”繪箏送樓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門,樓清月仍然不放心,握著妹妹的手幾番詢問。
“放心,姐姐?!崩L箏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對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穩(wěn)妥,這次定能一擊必中,還請姐姐繼續(xù)協(xié)助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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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這幾日總是很倦怠貪睡,快起來出去散散身子骨吧?!?/p>
嘉寧將江采衣扶起來,都已經(jīng)過了晌午,卻見她還是迷離的揉眼睛。
這幾天或許是暑熱難消,江采衣總是覺得想睡覺,再加上日日侍寢體力不支,總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寧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宮里齷齪陰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她可不認為江采衣貪睡只是什么巧合。
這些日子,嘉寧將江采衣的飲食用度反反復復查了個遍,卻什么異常都沒有。
沒有毒,沒有藥,什么都沒有。
那娘娘為什么會倦怠成這個樣子?
有一回皇上來,折子還沒批完的時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著了。一度她也曾懷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醫(yī)診治過后,只說是衣妃氣血虛浮導致困倦。
仔細思來想去,嘉寧過濾掉所有可能性之后,覺得,最近和江采衣時常來往的也就只有畫蘭,莫非……問題是出在他那里?
嘉寧小心翼翼的問江采衣,“娘娘,您待會兒可是要去太液池邊?”
江采衣頓了頓,然后點頭。
太液池邊,是畫蘭經(jīng)常葬花植樹的地方,樓清月總在那里堵著畫蘭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總要過去看一遭的。
嘉寧福身,“娘娘,讓奴婢陪你去吧?!?/p>
她倒是想要親眼看看,這個畫蘭有沒有給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么怪東西?她浸淫內(nèi)宮多年,這個畫蘭如果身上藏香、水里下毒,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著嘉寧的臉色,微微笑了,“嘉寧,我知道你擔心什么。畫蘭從來都是一個人,本宮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宮里的,他應該做不了什么,或許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罷了。”
嘉寧依舊固執(zhí),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隨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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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走出寢殿,來到朝夕閣的庭院,此時陽光艷麗的刺眼。
幾聲開朗嬌笑在朝夕閣里傾灑,嘉寧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風,秋菱她們這幾個小丫頭前幾日剪了風箏,正耐不住,趕著這會兒出來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閣分花拂柳,院子里開著金黃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燦陽里,秋菱和幾個年紀小的丫鬟們你追我趕的拽著繃緊的風箏線,精美的老鷹風箏隨風上青云,在朝夕閣湛藍的天空上飛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沖她招手,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發(fā)酸,江采衣噙著笑,舉起手,也沖那無憂無慮的可愛小姑娘招手。
她對于秋菱,總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偏愛。她那么陽光那么活潑可愛,總是精力充沛,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著天真和純潔。
就像,就像一個健康的、活潑的玉兒。
她多么希望,玉兒也能這樣奔跑在陽光下,舉著高高的風箏,笑聲在風中揮灑,寫意人生,無憂無慮。
她才十九歲,為什么覺得整個人都在蒼老,黑沈沈的,疲乏不堪?
“嘉寧姑姑,你照顧好娘娘!”
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腳亂的扯著風箏線,銀鈴一樣沖嘉寧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開笑面,不舍的看著秋菱,一瞬間心頭暖流淌過。
那時候,玉兒對她說,姐姐,你要好好的。
風吹過一樹一樹的桂花。
她的玉兒,人生中最后一句話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著淚,懷著恨,帶著無法填補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會負你,不會負你。
江采衣看著秋菱手上的風箏,似乎它托著她的思念,遙遙沖上云霄,將她的痛都帶高了,帶去天空,帶給她的玉兒。
“哎呀!”
正欣賞著風箏,卻見幾個小姑娘叫了一聲。
風吹大了,幾個風箏線絞在一起,秋菱她們在地上怎么扯也扯不開。那幾只風箏做的又大又沈,攪在一起,風托不住,就倒栽蔥似的墜了下來!
好巧不巧,幾只風箏就掉在了朝夕閣的頂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這怎么辦?如果硬拽,一定會把風箏拽壞的!”一個叫瓔珞的小宮女眼巴巴的看著卡在房頂?shù)娘L箏。
這幾只風箏都是她們辛辛苦苦扎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錦緞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來玩一下,可不想就這么廢了。
秋菱想了想,撓了撓頭,“要不然,搭個梯子去拿下來?”
幾人紛紛贊同。
由于侍衛(wèi)不能進入寢宮內(nèi)院,秋菱就準備找個太監(jiān)去,卻見那瓔珞早已經(jīng)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
嘉寧遠遠看到了立刻攔下,“瓔珞,你前幾日才崴了腳,房頂那么高,你摔下來如何是好?”
這時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來好動,爬樹比猴子還靈活,她扯走瓔珞,蹭蹭蹭就順著梯子爬了上去,嘉寧和江采衣都來不及阻攔。
幾個人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們連忙站的遠了些,就看到那幾只一人高的風箏已經(jīng)快將秋菱的身影淹沒了。
秋菱蹲在房頂,用剪刀將纏在一起的線剪斷,然后一只一只扔下來,瓔珞她們連忙接住。只一會兒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著額頭,搖了搖頭,正想斥責兩句,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歡天喜地的捧著風箏重新穿線去了。
“算了,總歸以后小心些?!?/p>
嘉寧板著臉教訓了她們幾句,這幾個宮女卻知道江采衣和嘉寧都是溫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樣吱喳了幾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風卷著落花,落在裙子邊。
“今年桂花開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釀桂花酒喝?!?/p>
嘉寧扶著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閣,只是走不遠,江采衣突然回頭,微微皺了皺眉。
“娘娘?”嘉寧見她疑惑,連忙停住腳步。
“嘉寧……”頓了頓,江采衣沈吟,“你絕不覺得,桂花有些太香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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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季雪白的梨花,開了春天,再開夏天,整個太液池邊如同下雪的湖堤,遠處精致宮闕樓閣在水面上找出傾斜的影子。
太液池邊,畫蘭還沒有來,于是嘉寧收拾了石桌,擺上自帶的茶點。
太液池邊除了梨樹,又多出來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燦若霞光。
“娘娘,喝點明心茶。”
嘉寧沏好了一杯熱騰騰的藥茶,放去江采衣手邊。這藥茶是太醫(yī)院醫(yī)正開來的房子,用于調(diào)理江采衣氣血虛浮的癥狀,她找了好幾個太醫(yī)反復確認過,的確溫補,對江采衣很有好處。
江采衣順從的接過來,順從的抵在唇邊。
……這個嘉寧姑姑,她總是無法拒絕。
她本來想要冷落嘉寧,最好不要彼此牽扯,她本就是為了報仇入宮,何苦連累別人?
哪知道,這個姑姑事無巨細的纏著她,圍來繞去,讓她每每無法拒絕,而且,嘉寧身上總有種氣質(zhì),讓她覺得有點像……娘親。
她真的喜歡嘉寧,喜歡朝夕閣里的每一個人。她總是很容易被純粹的善意和溫暖打動,深深的喜歡,然后……失去。
……想個辦法,讓嘉寧出宮,嫁個好人家吧……
這么想著,舉起杯子正要喝,就聽到一聲淺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絕對不會碰那杯茶一根指頭?!?/p>
江采衣一驚,扭過頭去,蒼蒼滿目的梨花間,清秀的白發(fā)男子抱著一包梨花瓣,發(fā)絲如霜,淡淡看著她手里的明心茶。
畫蘭緩緩走過來,連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徑自走去梨花樹下。
嘉寧大驚,連忙取出銀針試了又試,聞了又聞,卻怎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茶有什么異樣。
“娘娘……”
猶疑的看著江采衣,嘉寧連忙追去畫蘭身邊,“畫蘭公子,你說,這茶有問題?這是太醫(yī)院醫(yī)正開的明心茶,里面都是溫補的藥材啊?!?/p>
“我知道?!?/p>
畫蘭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寧,“我入宮之前學過醫(yī),明心茶的味道,一聞就知道。”
嘉寧急道,“畫蘭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親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絕對不可能摻雜其他東西,請公子告訴奴婢,這茶里是不是被下了毒?怎么下的?”
“茶沒有問題。”
畫蘭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白發(fā)在陽光里展開散落,他這幾日得了江采衣的關(guān)照,終于養(yǎng)出了些肉,不再是骷髏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態(tài)。
“有問題的,是這些花?!?/p>
他淡淡的說,掐下一朵木槿花,遞至嘉寧的眼前。
木槿花開,盛烈而芳香,在陽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紅的,被陽光曬得仿佛綢緞,燦若云錦。
“明心茶里都是溫補的藥,木槿花單看也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明心茶里摻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種慢毒,太醫(yī)也診不出來。喝一次兩次不打緊,長期喝下去,能要人命?!?/p>
畫蘭將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陣清風拂過,木槿花動,花粉在陽光中異常清晰,緩緩隨風飄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風,娘娘又喜歡來太液池飲茶,也不知誰在這里種了這么多木槿花,只要起風,就有無數(shù)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畫蘭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總有一天會睡到再也醒不來。”
嘉寧臉色天青咬緊牙,重重拍響桌面,“樓清月!”
這里的木槿花是樓清月種下的,她親眼見過!
其心可誅??!何等冷毒的心思!
樓清月總在這里堵畫蘭,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習慣。她只怕是早早就籌備好了這些花,種在這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這件事……”
“到此為止?!苯梢滦睦镆怀?,深深吸氣,將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們自己帶來喝的,樓清月只是種了花,她有一百種借口脫罪,這件事,咱們奈何不了她?!?/p>
“奈何不了她,總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聲,將心頭莫名其妙的不安壓下去,對畫蘭道謝,“公子,謝謝你?!?/p>
“不謝,奴才只是還娘娘這些時日來的照顧的恩情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轉(zhuǎn)過了身去,拂開地上的泥土,將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懷中。
他就這么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種樹。
等著,他心愛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會回頭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謝謝你。”
江采衣走去,說了許多個謝謝。
“畫蘭,謝謝你。”
畫蘭不明所以,轉(zhuǎn)過頭來,“娘娘,說一個謝謝就夠了?!?/p>
她搖頭笑,“不夠?!?/p>
第一個謝謝,是謝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個謝謝,是謝你有這么一頭美麗的白發(fā)。是的,美麗。
第三個謝謝,是謝你讓我知道,原來可以如此堅持的愛著一個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這么一個人。
蒹葭,我雖然不能做你的愛人,但是這并不代表我沒有在愛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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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
夏日總是頗多雷雨,而今日還沒到晚時便電閃雷鳴,陰云滾滾的壓下來,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見五指。
轟鳴聲仿佛從地底傳來,震得地磚隱隱發(fā)顫,窗外狂風呼嘯,忽然一陣刺目白光,閃電如蛇照亮了朝夕閣的桂花樹,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p>
嘉寧連忙關(guān)好窗,只覺得心神不寧。
朝夕閣前懸掛的數(shù)十盞巨大宮燈在風中搖擺被雨水澆熄,被風吹的燭火僅剩一線昏黃,在風雨里飄搖不定。
總是有種莫名的心慌意亂感。
巨大閃電劈裂黑霧,刺耳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扎的人腦袋痛。
江采衣對著燭火思考問題。不多久后,就是皇上舉辦的大獵,到時候……江采茗一定會出現(xiàn)在獵場,她會用什么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謀求進宮的機會?
要不要……幫她一把?
江采衣?lián)崦郎蠠耐⒌拇执笙灎T,五指收緊。
燭火微微一條,青白閃電將她的臉映出青白顏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傳來,伴著濃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頭!
不對!
窗外那么亮,紅亮紅亮,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燃燒,地板發(fā)出灼燙的溫度,窗戶縫里,竄入橘紅色的隱隱火光!
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恐懼,頭皮一層層發(fā)怵,寢殿里只有江采衣和嘉寧兩個人,兩人對視一眼,卻已經(jīng)來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間呼嘩而起,將朝夕閣埋葬!
“不好了!朝夕閣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寧姑姑在里面!”
巨大火光沖天,陣陣木頭和綢緞的焦味從火光中傳來,雨水也澆不滅這樣巨大的火!何況夏日的雨本來就是大白雨,一會兒功夫也就小了,火勢卻越來越大!
太監(jiān)宮女們驚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撲火,卻怎么也遏制不住這樣狂烈的大火!
朝夕閣如血燦紅,被烈火籠罩,染紅了烏沈沈的天際,劈啪之聲霎時間不絕于耳,瓊樓玉宇付之一炬,遙遙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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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娘娘,你干什么!”
嘉寧發(fā)出一聲凄厲慘叫,巨大火柱從房梁上塌下來!滾落無數(shù)火焰。
江采衣將榻上唯一的一床錦被扯下澆上了水,裹在嘉寧身上,不顧她的掙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寧的背上,將她打離開那節(jié)燃燒的滾木!
黑煙嗆得人說不出話,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滾了一圈,躲開那節(jié)原木,一手揪著裹著水被的嘉寧!
“娘娘!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
嘉寧還沒有叫出聲,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緊緊掐入,幾乎見到血肉!
“別廢話,走!”
地上被赤炎燒的仿佛炭火,嘉寧掙扎著想要解開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瞇,帶著強烈的煞氣,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擊打在嘉寧的肩肘處!
“娘娘!”劇烈痛楚傳來,骨頭崩裂了,嘉寧疼的身子一彎,再也沒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氣!
她就這么被又拖又拽的,來到鮮紅火舌狂燒的門口!
前方的雨氣透過火墻穿來,整個宮殿發(fā)出吱吱啞啞不堪重負的聲響,火光外有混亂的身影閃電般的奔忙交錯,可是無論怎么潑水也救不了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萬不能獨自留在這里!娘娘!”
嘉寧哭著,淚流滿面,啞聲喊,臉上卻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閉嘴!聽話!”江采衣沒空和她啰嗦,拉起水被裹緊她,用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推!
“────娘娘!”
凄厲聲響傳來,嘉寧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火墻大門,滾落在灼燙的青石臺階上!
她連忙掙開被子,拼命要沖回燃燒的朝夕閣!
“娘娘,娘娘還在里面!”
嘉寧逆著風呼嘯,手足并用的掰開太監(jiān)們阻攔的手臂像殿內(nèi)爬去,夾帶著雨的風如同強鞭抽打,強烈的桂花香氣沖天,滿宮的人亂成一團。
精美的雕花大門被火焚成灰,發(fā)出咯吱的一聲響,緊接著殿門坍塌,在青石臺階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衛(wèi)呢?快叫侍衛(wèi)們來??!”
嘉寧大聲嘶叫,殿外的鐵甲侍衛(wèi)們齊齊包圍在朝夕閣周圍,背水批氈,準備豁出命去救人!
“嘉寧姑姑!門塌了!沒有可以進去的地方啊!”
耳邊是雜亂的呼喊。
大火沖天,沉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壓垮整座宮室,朝夕閣的宮柱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在雷電雨水中仿佛一只痛苦呻吟的巨獸,就要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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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寢宮。
周福全聽了朝夕閣傳來的消息,登時臉色大變,不顧阻攔沖入帝王的寢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沈絡(luò)還未就寢,一手只在頰側(cè),也不抬眼。
“說?!?/p>
他淡淡出聲,身上籠著素色深淺不一的輕紗長長的袖彌漫開來,仿佛安靜極了的霧,他坐在高高的金竹節(jié)燭臺中間,垂眸看著手里的書卷。
“皇上!宮里走水了!”周福全連氣也喘不上來,卻見皇帝只是緩緩翻過去一頁。
“朕說過,什么事都不許來打攪。這么點事……你是來找死的?”
沈絡(luò)冷笑,指甲輕輕敲了一聲桌面,目光依舊停在書上火將他袖口的繁花落盡的合歡花映清晰婉轉(zhuǎn),長發(fā)隨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煙流水畫屏幽,生生一種艷枝春透的傾國色澤。
周福全慌得連忙跪下,花白的頭發(fā)被雨水淋得透濕,“皇上!是朝夕閣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里!現(xiàn)在都還沒出來!”
“什么?!”
高大優(yōu)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輕的天子在那一剎間渾身迸發(fā)出的劇烈撕骨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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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絡(luò)趕來朝夕閣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火光沖天,紅霧般灼亮升騰搖搖欲墜的宮殿。
大火發(fā)出嗶嗶啵啵的吞噬聲響,焦黑的氣味從大火中傳來,地面都被燒的燙手!
“皇上……”
聞訊趕來的葉子衿、樓清月等人均艷妝無暇。而樓清月更是梳了精細的飛天髻,幾個紅粉美人嚶嚶哭著擠在朝夕閣庭院,慌亂的指揮著滅火,卻絲毫不見成效。
幾個侍衛(wèi)潑命要沖進去,卻都被大火逼退,沈絡(luò)眸子一沈,一手搭上了從臺階上踉蹌退下的侍衛(wèi)的肩。
“皇上!”
周福全驚叫!就看到沈絡(luò)一把抽出侍衛(wèi)腰間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朝夕閣就要塌了!”侍衛(wèi)看他身影漂移,連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沈絡(luò)劈手扇開他,飛身而去,火光帶著燙熱撲面而來電光石火間,他攬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揚,對著燃燒的窗櫺一舉劈下!
就連臺階下數(shù)米外的侍衛(wèi)們都被這一刀激得毛發(fā)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發(fā)緊!這一刀雷奔電掣,一往無回。一柄侍衛(wèi)常佩的鋒銳短刀,竟然在短短兩尺距離中劈出了破空厲嘯!這一劍,就算連整個宮殿一起斬落,也是決無顧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絲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鐵爪撕開了整片窗櫺!
巨大氣浪撲來,有如天河倒傾,白浪滔滔飛流,窗內(nèi),是一片腥紅火焰!
葉子衿、樓清月她們瞠目結(jié)舌,不敢置信的看著沈絡(luò)毫不猶豫,沖入火海!
驕陽似火,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緋色的衣擺,漆黑的長發(fā)隱沒在火中。
“江采衣!”
他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