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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亮了,是紅色。
醫(yī)院獨特的味道讓人心神不寧,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干澀,胸口那處一直悶著。頹喪地坐在冰冷的椅上,雙手交叉緊握著,抵在低下的額頭,再用力閉著眼,牙齒咬著下唇,陷入沉默。
有人推著她的肩膀使她無法不睜眼,下一秒,質(zhì)問的話便傳進耳朵。
“我哥怎么回事?!他怎么進醫(yī)院了!”
她搖著頭,似有些力倦神疲的意味。
又是一陣用力的拉扯,隔著衣衫掐著她一小層皮肉,她疼得輕輕哼了一聲,身子搖晃得像一條魚尾般,卻只呆然地瞧著地面。
那人便帶著哭腔和憤怒的?!澳阍趺词裁炊疾恢溃∷屋p輕!你不要再害我哥了好不好?!”
下意識地張開嘴想辯駁,想說我真的不知道,又想說我沒有想害他,可又不知怎的,吞回腹中。
又呆了,像條死魚。
“林音。”不遠處傳來女人矜貴而優(yōu)雅的聲,“過來?!?/p>
林音拿出紙巾擦去臉上的淚,又狠狠瞪她一眼,不情愿地走到林母身旁。
之后,她和林涼最親的兩個人全程沒有交流,直到手術(shù)做完,醫(yī)生摘下口罩,對上前一步的林母說,林涼只是因失血過多昏迷了,右腿輕微骨折,腦部也有輕微腦震蕩,估計是發(fā)生了一場小車禍,過幾天就會醒來。
讓她放松心。
不是親屬的她站得遠遠的,在墻角處,聽著醫(yī)生對她們的囑咐,望著她們簽字說話的景兒,苦澀從心尖尖里冒出。
她想,林涼哥哥,你的媽媽很漂亮,和你一樣好看,讓人移不開眼。
卻好看到…讓人惶恐、失措、害怕。
“宋姑娘,我可以和你說些話嗎?”面前的女人笑著,走到她身前,又指了指附近一處隱蔽的空間。
她點著頭。血液里爬著不安。
那里有扇小窗,風(fēng)刮得樹葉飄零,她卻不敢抬頭去看,低垂著,時而看著墻面。
許玉月卻站在窗前,背著她,不知表情。
“抱歉,我向周圍的人打聽了你們這一段的生活?!彼従忛_口著,禮貌而謙和的?!昂懿缓茫@是我得知的消息。更準確一點來說…”
她轉(zhuǎn)過身,深深地看著她,“是林涼過得很不好?!?/p>
低著頭,看著鞋子,下墜的睫毛像座監(jiān)牢,像要封閉她,關(guān)死她,她開始捏起自己的手指。
許玉月輕輕呼了口氣,神色輕皺著,“當(dāng)初他要離開。我以為是和他父親賭氣,所以才放任他的離去,覺得他自小在優(yōu)渥環(huán)境里長大,吃點苦很快就會乖乖回來,并認識到和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在一起終歸是一種錯誤。”她停頓了一聲,又說著。“只是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倔…”
手指攪動的力度越來越大,恨不得折斷十指般。
對面的聲音逐然地加重,摻雜著憤怒。“和你在一起,卻把他這輩子的苦都吃夠了。當(dāng)外賣員?你讓一個從小彈鋼琴、拉小提琴的公子哥去送外賣?又臟又累不說,你知道因為送外賣出車禍的人有多少嗎?!你又能知道在我聽到他竟然還被人砍掉手指后,是什么感受嗎?!你知道嗎?!”
她的憤怒似是被最后一句點燃了般,更深更濃,眉頭直皺成山川,咬牙切齒地看著宋輕輕,聲音大而用力的?!八麖男∧敲磹巯ё约旱氖?!那是一個彈鋼琴的人最珍貴的東西!可是卻跟你在一起后,什么都毀了?!?/p>
一個對孩子還是有心疼的母親,正展露著敵意,“宋姑娘…如果沒有你,他可以是名鋼琴家,也可以是資本家,但決不可能拖著你這個什么都不會的人,去做那么臟那么累的活!又被人欺負得不敢還手!還要冒著生命危險去賺錢養(yǎng)你!這根本不是他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他本該有更好,更好的未來…而不是現(xiàn)在,任人欺凌、狼狽不堪地茍活著…”她漸漸收起自己外露的真面目,嘆了一口氣,又轉(zhuǎn)了身,對她說。
“宋姑娘,原諒我的直接。你家境窮困,生活不能自理,腦子也不好,你真的配不上他?!?/p>
自己好難看所以不配。自己太矮了所以不配。自己學(xué)習(xí)不好所以不配。自己家境不好所以不配。自己毫無用處所以不配…
愛一個人,不配的缺點就這樣給細心的挑了出來。
于是他來了想躲,他走了又想追。
她聽見鎖拷哢嚓的一聲,正留在胸膛里。
偏著臉,看向一直低垂著不作言語的少女,她微微張了嘴說,“離開他吧…他真的已經(jīng)為你做得夠多了?!?/p>
離開他…
她下意識的搖著頭,“可是,我愛他…”
嗤笑一聲,她上下打量著這個竟然會說“愛”的傻子,輕微的勾著嘴角, “愛他又怎樣,不愛他又如何。我卻只看到你全身上下可恥的自私。你自己孤苦無依沒人照看,所以才渴求一個心疼你的人,貪圖他像衣食父母一樣不求回報地供養(yǎng)你,自己卻活在舒適圈里招搖自在。對么?”
是這樣的么…她的愛,真的是自私嗎?
腦袋混了,那些話重重搗著她的腦髓。
“你難道真的沒覺得他現(xiàn)在的災(zāi)難和你的拖累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嗎?他現(xiàn)在病了,你覺得你有能力照顧好他嗎?你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加他的苦難。如果你真覺得你愛他,那就不該讓他過成這樣,懂嗎?!”
是啊…
如果不是她傻,就不會領(lǐng)著男人進門,害得林涼失去高考。
是啊…
如果她要是聰明一點,就不會迷路也找不到工作,害得他一個人要賺兩個人的錢。
是啊…
如果她不說小賣鋪,林涼就不會加班熬夜給她租鋪子。她要是聰明點也不會被騙,害林涼掏出本不富裕的錢替她還債。
如果她不開小賣鋪,他的食指依舊好好的,還像以前那樣,合攏彎曲著,笑著握著她的手指。
是??!
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割手指卻只能哭!眼睜睜看著他倒在地上,她卻無能為力!又是哭!不夠勇敢怕火的她,一無是處的她只能用眼淚去逃避!只知道哭!
哭!哭!哭!
沒有她,他還能是那個溫柔完美強大而精致的林涼。
一無是處的她現(xiàn)在還想依賴著他,那不是自私是什么?!
她又聞到眼淚的味道了,這次卻拼命的止住,抽動著鼻子不敢哭泣。
良久,她聽見自己穩(wěn)定情緒回了她。
她說,我會離開他的。
許玉月道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向了林涼的病房。留下她一個人靠在墻上,終于有了勇氣偏頭看向窗外。
便用袖子像小時候那樣交替著左右手,擦去眼淚和鼻涕,擦得臉紅紅的,鼻子像爛了一樣發(fā)疼著,難聽的哭聲被一次次吞進喉嚨里。
學(xué)會放手或許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吧。
她哭著說,林涼哥哥,我長大了。
她只收拾了出租屋里的衣服,還沒走,屋子里每樣?xùn)|西都有他的氣味,她舍不得的看著摸著聞著,又眼睛紅著。
三天后,林母打電話來,說他快蘇醒了,讓她親口跟他說道別。
她隔了好久。平靜地說了聲好。
掛下電話便蹲在地上,雙臂掩住眼睛,撕心裂肺的大哭著,眼淚全流進嘴里,哭聲肝膽俱裂,像有人狠狠割破她的喉嚨,震痛人心。
林涼哥哥,她說,我都還沒…還沒給你炒過一次菜,怎么就…怎么就要離開了呢…
睜眼。光像針般刺眼,他微微瞇著,緩了些,才仔仔細細地看著站在門前,手放在門欄上的少女。
于是笑著,想說些話,卻扯著喉嚨發(fā)不出聲,于是吞咽著口水潤喉著,沙啞著聲喚她,“輕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