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熾第二次見到高準,他仍然穿得那么筆挺漂亮,頭發(fā)用發(fā)蠟松松地攏著,右耳上戴一枚黑曜石耳釘,走進診室的時候意氣風發(fā)的,馮秘書跟在他身后,恨不得變成影子被他踩在腳下。他還是早到,方熾剛從上一個來訪者的故事里出來,神態(tài)疲憊:“高先生,你有戴耳釘?shù)牧?xí)慣?”
高準放下提包,這回是紀梵希的限量款,精致得有些女氣:“下午有一個跨界藝術(shù)家聚會,入鄉(xiāng)隨俗了一下,”說著,他踢了踢腳邊的提包:“要么我不用會這種貨色?!?/p>
鞋子是Berluti,尖頭,黑亮,最能戳女人的心,方熾把目光收回來,打在他臉上,這是一張長期失眠的臉,松弛暗淡,有薄薄的黑眼圈:“你用女士香水?”
高準似乎被他的用詞刺到了,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像是厭惡,又像是恐懼:“不,我用的古龍水,可能是那些模特……她們喜歡擁抱……或者是合照的時候……”
他變得笨拙起來,方熾笑了:“高先生,我們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嗎?”
他像門口的馮秘書示意,她輕輕走過來把門關(guān)上,方熾觀察著高準的表情,他又露出那種驚恐的樣子了,像某種受驚的小動物,好像一個響指就能讓他昏厥。
“高先生,”方熾依然和他斜對角坐著,手里握著簽字筆和記錄本:“上次你說是未婚妻讓你來的,那么這次呢?”
高準勉強把注意力從門轉(zhuǎn)回到談話上:“我是自愿的?!?/p>
方熾滿意地點頭:“那么,”他用慣用的溫柔語氣詢問他:“你為什么來?或者說,是什么促使你來尋求幫助?”
高準似乎被他的問題弄糊涂了:“因、因為……上次你說你能解決我的問題?!?/p>
方熾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那你能告訴我,你有什么問題嗎?”
那目光那么堅定,那么有力,讓高準不敢直視:“我失眠,做噩夢,有時候注意力不集中……”
“還有呢?”
“沒有了?!?/p>
方熾翹起二郎腿:“我想聽實話?!?/p>
高準想了想,正要開口,方熾打斷他:“全部?!?/p>
高準吞了口唾沫,死盯著光可鑒人的地面,近乎哀求:“我上次說了,給我點時間……”
方熾沒回應(yīng)他,潔白的房間只有時鐘滴答快走的聲響,高準兩手扣在一起,看得出很緊張,方熾留夠了沉默,嘆一口氣:“好吧,我等你。”
他從記錄本中抽出一張折好的紙:“高先生,心理咨詢是一個共同努力的過程,你可能不相信,但你身體里蘊藏著巨大的潛力,最終能解脫你的只有你自己,”他把紙遞給他:“當然,我全程會在你身邊,在任何你需要的時候?!?/p>
從沒有人對高準說過這些話,他驚訝地看向他,以至于忘了打開手中的紙。一個多月來的獨自支撐因為這句話而搖搖欲墜,被無條件關(guān)懷的感覺讓他想掉眼淚,但忍住了——他不敢讓他知道。
但方熾知道,他清楚他的所有感受:“在這間診室里說的每一句,我都會為你保密,對任何人,除非……”他看著高準顫抖得不像樣的纖細手指:“違反了法律?!?/p>
方熾預(yù)想過高準的各種反應(yīng),知道他大概在哪幾個環(huán)節(jié)有可能打斷他,但沒想到這時候他突然問:“你指的是?”
方熾挑眉:“比如你現(xiàn)在的失眠是因為殺了人,或者是其他暴力犯罪,我有義務(wù)報警?!?/p>
高準并沒作罷,相反進一步探究:“如果我只是幻想犯罪,還沒實施呢?”他眨了下眼,有意把自己偽裝得漫不經(jīng)心:“或者,我是受害者呢?”
方熾洞穿了他的小伎倆,“受害者”,這個反常的詞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我會保密,”他把握得發(fā)熱的筆遞給他:“高先生,我給你的是一份簡單的阿德勒問卷,請你填一下?!?/p>
高準若有所思地展開那張紙,上面有二十幾個問題,都是關(guān)于童年經(jīng)歷的,他沒什么遲疑,提筆就寫。方熾看著他彎曲的脖頸,那個分寸,那個弧度,十分漂亮,他想起他上次對安全距離的過激反應(yīng),忽然想做一個試驗,一個關(guān)于身體應(yīng)激的試驗。
他微微向他靠近,猝不及防地,往他左邊鬢角摸了一把,蜻蜓點水般,可就這一下,簽字筆從高準手里掉落,為了躲避,他整個人朝相反方向歪過去,眼看要摔倒,方熾手快把他撈住,用一副早有預(yù)謀的驚訝神情:“你頭發(fā)上有東西,我只是想幫你拿掉?!?/p>
高準嚇壞了,瞪著他半天,面紅耳赤的:“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方熾放開他,“被害者”,他更肯定了這個詞的真實性:“問卷填完了嗎,我看看?!?/p>
高準松松領(lǐng)帶,把紙遞給他,這個過程他縮著手,似乎生怕和方熾有肢體接觸:“小時候的事和治療失眠有關(guān)嗎?”
當然沒關(guān)系,方熾想,他只是通過這個環(huán)節(jié)進一步探索他的個性:“當然有關(guān),”他一邊看問卷一邊說:“你是獨生子,單親家庭,未婚,這都是造成焦慮的高危因素。”
高準顯然沒從驚嚇中緩過神,咬著薄唇,兩手緊抓衣袖,指尖泛青,方熾收起問卷,拾起筆:“高先生,接下來能不能跟我講講你自己?”
“我?”高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便順著方熾關(guān)于家庭的思路說下去:“我很小爸媽就分開了,我媽……是個很嚴厲的人,她告訴我活著只有一條路,就是做人上人。”
方熾追問:“什么是人上人?”
“就是做最好的?!?/p>
“你是完美主義者?”
高準毫不猶豫:“對,我覺得好的東西都是完美無瑕的,”說到這兒,他有些失落,擔心這種失落被方熾發(fā)現(xiàn),他馬上說:“我媽總是讓我做一個真正的男人,做給我爸看?!?/p>
方熾又問:“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就是強壯,有經(jīng)濟實力,對女人好,”說著他笑起來:“可你看我個子不高,但后兩點我都做到了?!?/p>
“對你來說,做真正的男人很重要嗎?”
高準認真思考:“應(yīng)該是吧,我小時候愛哭,我媽總讓我憋回去,她說,真正的男人別像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