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停下來,不說了。方熾疑惑地注視他,看著他豐密的睫毛在落日橙色的余暉中顫動,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他并不在意,他猜高準大概是陷入了童年時的某些回憶:“高先生,關于你的童年,能不能隨便回憶一幅畫面?”
“畫面?”高準的聲音和他高調的外表不同,很低沉,被他問話,方熾有時會有一種飄飄然的舒暢感。
“比如印象最深刻的,經(jīng)常想起的?!?/p>
高準的眉頭動了動,應該是想到了什么:“有一次……”他有些扭捏:“大概我七八歲的時候,院子里有一個孩子笑話我沒爸爸,我打了他,這時候……”他露出害羞的表情:“他爸爸正好路過,我當時很害怕,眼看他走過來,我嚇得一動不敢動,但他什么都沒說,甚至沒問一問他兒子,只是溫柔地摸了我的頭?!?/p>
停了片刻,他接著說:“我想,有爸爸,大概就是那種感覺?!?/p>
“然后呢?”方熾問。
“然后他把我抱起來,送我回家,”高準難得有些激動:“他都沒抱他兒子,只是牽著他的手?!?/p>
“當時你是怎么做的?”
“我摟著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很快,他的神情暗淡下去:“但他走以后,媽媽哭了?!?/p>
方熾理解他這種對成年男性的好奇和依賴:“他是什么樣的人?”
“聽說是醫(yī)生,”高準輕輕撇了他一眼:“和你一樣,你們都很友善,愿意幫助人?!?/p>
方熾的臉熱起來,胸口覺得有點悶:“還有呢?”
“他和你挺像的,”高準用一種清亮的眼神看著他:“你們都是高個子,頭發(fā)卷卷的,上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能幫我?!?/p>
方熾沉默了,久久沒有說話,罪惡感從心靈縫隙里生出來,他本可以對他更友善的,但他卻選擇了惡毒。之后高準又談了他的家庭,他的許多經(jīng)歷,剛說到左林林,方熾就打斷他,和他約定下次的就診時間,高準選了每周三下午四點。
他走的時候,方熾從診室出來,一直把他送到電梯,電梯門緩緩合上,高準在里頭朝他禮貌地笑了一下,然后電梯下降,指示燈數(shù)字逐格走低,方熾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渴望,想了解他,想幫助他。
當天晚上左林林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方熾正在研究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資料,她壓著聲音問:“你們開始了?”
方熾摘下眼鏡,情緒有點復雜:“對?!?/p>
“他今天心情很好,一直在說你?!?/p>
方熾苦笑了一下:“說我什么?”
“說了你很多好話,說幸虧我認識你,說他看到了希望,”她語氣甜美,帶著點小嬌嗔:“Charles,真的謝謝你。”
“不用謝?!狈綗胄睦锬枪稍箽庥痔ь^了,就在他皺著眉頭想放電話的時候,左林林忽然問:“Charles,他到底是什么???”
方熾頓了一下:“他沒有病,”不知為什么,他隱約察覺左林林的狀態(tài)和上次通電話時有微妙的不同:“只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還不確定,就算確定了,也不能告訴你,因為我是他的醫(yī)生,我得對他負責。”
電話那頭靜了靜,然后說:“跟我也不能說嗎,Charles?”
她知道用什么語氣對付他,那種強硬中帶著點撒嬌的親昵,方熾捏住鼻梁:“好吧……我懷疑他有創(chuàng)傷經(jīng)歷,重點懷疑遭遇過搶劫?!?/p>
“不可能,”左林林說:“這種事他可以告訴我,沒必要憋在心里?!?/p>
“也許他怕你瞧不起他,”方熾把書簽插好,合上資料,那一頁正是暴力傷害后的心理調適:“很多遭遇過搶劫的男性都有被女性歧視的經(jīng)歷,何況他是個要強的人。”
“被搶劫會失眠?會摔東西?會吃安眠藥?”
“也許他挨了打,或者其他暴力,我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方熾嘆一口氣:“而且林林,這只是個猜測?!?/p>
左林林終于肯結束通話,方熾一再告誡她不要和高準提起這些,她保證了,最后喏喏地說:“我只能靠你了,Charles,我只有你了……”
三天后,星期五晚上,方熾結束工作開車回家,在九江路和西藏中路的交匯口,看見了一身休閑西裝的高準。他抱著一只不大的紙箱子,但好像很重,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方熾并線過去,貼著路肩放下車窗:“高先生!”
高準回過頭,方熾很自然地招呼他:“上車,我送你?!?/p>
高準朝他那邊邁了一步,但馬上停下來,眼里又露出那種驚恐慌張的神色:“不麻煩了,我走回去,很快的?!?/p>
方熾這才想起左林林說的,“他突然不開車了,連停車場都不肯去”,于是推開副駕駛車門:“把箱子給我。”
高準同意了,把紙箱子放在座椅上,跟他說了地址,方熾點個頭踩下油門。高準家確實不遠,是一片高級公寓區(qū),方熾把車停在園區(qū)門口,下了車抽煙等他,抬頭看這片樓群,洋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戶亮著冷暖不一的燈,他不禁想,左林林就住在某一棟樓的某一間房里,點亮了其中的某一盞燈。
高準遠遠走來,在傍晚朦朧的天光中,彌散著看不見的昂貴甜香,到了近前,他娓娓道一聲:“謝謝?!?/p>
方熾掐了煙:“進去就一小段路,坐我的車?”
“不了,”高準說:“要不要上去坐坐?林林說好久沒見過你了?!?/p>
“不了,”方熾把箱子抱下來:“這兩天感覺怎么樣?”
高準接過來:“昨天又喝酒了,因為睡不著……凌晨三點做了個夢,怕吵醒她。”
說著他道了別往園區(qū)里走,方熾叫住他:“可以給我打電話?!?/p>
高準轉過身,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做噩夢了可以給我打電話,”方熾說:“半夜三點也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