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臭小子,抱那么緊做什么?!”
一聲隱怒低喝,頓將所有旖旎與纏綿驚得云消霧散。
賀征赧然無措的眼神對上懷中小姑娘幸災樂禍的偷笑,只能無奈又寵溺地笑哼一聲,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沐伯父,我……”
他手上才略略松開些,立刻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眼下的局勢雖大致上已被他們這一方控制,但畢竟天黑又在林中,誰也不敢說還有沒有漏網(wǎng)之魚,既沐青霜安全無虞被救出,接下來最重要的事當然是搜山掃尾。
依照這姑娘的性子,就算被人綁縛幾個時辰,緩了這半晌,理當是會要求身先士卒的。
可她非但沒有吭聲,竟還像無骨似地貼在他懷中,這不是她行事的習慣。
“你受傷了?!”賀征的手臂重新收緊,嗓間繃得緊緊的。
他背后的沐武岱大步行來,中氣十足的聲音里滿是火大的心疼:“什么?萱兒受傷了?!”
“沒,他們只是綁了我的手,鑰匙大約在趙旻身上,”沐青霜稍稍抬了抬雙手,鐵索輕響,“我站不穩(wěn),應當是在皇后那里中了什么招?!?/p>
先前在山洞中,她是本著以命相搏的心才在瞬間爆發(fā)出力量,等到被賀征帶出來,緊繃多時的心神慢慢散下來,又緩了一陣后,虛軟之感再度侵襲了她的四肢,說話都有些氣虛。
沐青霜回想起早前趙旻對偽盛軍的人說過的話,便又補充道:“趙旻跟人說,我中的這毒在尋常人身上要管十二個時辰,不知是什么?!?/p>
方才趙旻被她一腳踹碎了下頜骨,想來是沒法在他那里問出什么了。眼下既不知中的是什么毒,也不知其威力效用,十二個時辰以后是死是活,不好說。
一聽到“中毒”,沐武岱焦急又火大地沖著空中揮了一拳:“阿征,這時回城已是宵禁,你有法子帶她入城尋藥的,對吧?”
雁鳴山講堂只配有一名小醫(yī)官,尋常頭疼腦熱跌打損傷還行,但沐青霜既是在皇后那里中的毒,想來尋常醫(yī)官根本處理不下,只能盡快回城,最好是能從皇后那里拿到解藥。
賀征手臂發(fā)僵發(fā)抖,用力點頭,喉嚨里含糊擠出一個“嗯”字。
沐武岱眼含老淚,卻果斷道:“這里善后的事交給我。阿征,你回去對趙誠銘說,若他不放心,可以立刻派親信來盯著。待老子將這里打掃干凈后,親自到他跟前受審就是?!?/p>
好不容易收復故土、一統(tǒng)山河,武德帝自不愿曾經(jīng)的各地豪強再有裂土為政的機會,卻也沒有將事情做得太絕,說來還頗有人味。
這大半年來他雖陸續(xù)收了好幾家的兵權(quán),卻也讓他們同沐家一樣,主家遷居鎬京,只要別動不該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在他眼皮子底下安享富貴的,他都幷未苛待。
沐武岱很清楚,此次自己毫無預兆地帶著大批人馬突然出城,這個舉動非常不合適,武德帝勢必需對他有所盤問和甄別才會心安。
但這里的慕映璉與段微生都是沒有真正領過兵的人,林秋霞又幷不以山林作戰(zhàn)見長,他怕自己與賀征都回城后這里的掃尾會有所疏漏,于是決定冒著被誤會的風險,主動留下來擔起坐鎮(zhèn)調(diào)度的職責。
畢竟山下有百名稚嫩學子,他們都才十二三歲的年紀,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毫無自保之力的小羊羔。
哪怕如今的沐武岱已不再掌權(quán),哪怕他已無官無封,哪怕他現(xiàn)在所站立的這片山林幷非他的舊鄉(xiāng)故土,哪怕山下那些孩子與他毫無關聯(lián),哪怕他的遲滯停留可能會使君主的猜忌加深,哪怕他最心愛的女兒生死難測……
可這里終究是他的家國山河。
他既已碰上這樁事,就該將此地護好,清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隱患。
疆域之內(nèi),廣袤千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危難時皆有守土驅(qū)敵之責。
這是一位老將軍骨子里的擔當與信念,這是循化沐家傳承百年的耿介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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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中宵,穹頂玄黑,漫天星子爍爍眨眼,萬物在闃然夜色中寂靜悠遠。
山月相逢,孤影入水,山間道上一雙人。
護送他們的一隊兵卒遠遠跟在后頭,誰也沒有上前打擾。
沐青霜伏在賀征的背上,額角軟軟貼著他的側(cè)臉。
隨著他沉穩(wěn)的步伐,兩人額面相貼處時不時親昵摩挲。
沐青霜閉著眼,唇角輕揚,呢喃軟聲帶著笑:“你上一回背我之后,便走了?!?/p>
十五歲那年,空無一人的循化城街頭,他也是這樣背著她。那時她哭,她痛,她在他肩頭留下咬痕,他卻沉默。
多年后,二十歲的沐青霜已能懂得,他當年的沉默之下,與她是同樣的煎熬。
“這次不會走,打斷腿也不走?!辟R征藏起滿心不安,沉聲徐緩地與她說笑。
反剪的雙臂愈發(fā)收緊,將她護得穩(wěn)穩(wěn)的。
沐青霜笑得露出了幾顆潔白貝齒:“若是當真腿都打斷了,那想走也沒法子了啊?!?/p>
“沒想走的?!辟R征強調(diào)。
“征哥?!?/p>
“嗯?”
“你怨我嗎?當初明明早就知道你非走不可,卻蠻橫地將你栓在利州,害你晚了好幾年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p>
“胡說八道,我家大小姐從不蠻橫,”賀征目視前路,眼中有薄薄瀲滟,“往后想拴著就拴著吧,一輩子都給你拴著,我給你遞索套。”
“從前你是不喜歡我追著你跑的,如今竟肯給拴著,還自己遞索套,”沐青霜貼著他的鬢邊,含笑的眼角沁出淚,“真好?!?/p>
“年少時總有許多自以為是。怕會戰(zhàn)死沙場,再不能與你相見,你會傷心;又怕與你太近,我便會沒有離開的決心。”
那時的賀征,對自己即將踏上的叵測前路毫無把握,心中諸多猶豫,諸多別扭,諸多怯懦與無力,最后到底是對不住她的。
“可那時你又沒有真將我趕開的意思。為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自己是個多好的姑娘,”賀征恍惚一笑,自嘲道,“而我,就很糟糕了。”
要喜愛上這個姑娘,是很容易的;要徹底拒絕她,對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來說,真的太難太難。
如今想來,當初許多事都沒有做對。
既早早想過要以身許國,便該藏好自己的情愫,堅決而徹底地與她將道劃個分明,安安分分只做她的異姓兄長。
可那時畢竟年少,她又是那樣好的姑娘,他沒能抵過心中對她的渴望。便就那么卑鄙地欲拒還迎,讓她愈陷愈深,最后卻還是忍痛將她留在了原地。
好在她是這么好的姑娘,從未當真與他記恨,從未當真與他為難。
打從年少時起,她在看似狂傲的舉止之下,就一直藏著顆溫柔綿軟的心。
他都知道。
“你也胡說八道,我征哥才沒有很糟糕。”
沐青霜略略偏頭,將唇軟軟印上他的側(cè)臉,喃聲含混:“你是最好的少年?!?/p>
那些青梅竹馬的時光,因為你,才成了我最好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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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下行在山道間,沐青霜將臉埋在他的頸側(cè),溫熱馨甜的氣息盡數(shù)透過他頸側(cè)的肌膚,沁入他的骨血,沁入他的心肺。
賀征覺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了她的氣息,而自己的氣息又返過去與她混做一處。
明明不是什么出格的纏綿,可所謂耳鬢廝磨,所謂銘心刻骨,大約也不過如是了吧。
“征哥?!?/p>
“嗯?”
“若沒有解藥……”沐青霜頓了頓,“你記得將骨哨還我?!?/p>
她不確定自己中的是個什么毒,不清楚會不會突然毒發(fā)暴斃。她不想有遺憾,需得將話交代清楚才安心。
她征哥很執(zhí)拗的,她知道??伤M?,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這世間了,她心愛的兒郎依然可以好好地過活。
她原是個沒什么大志向的人,只望自己在意的人們都能安然于溫軟紅塵——
無論這紅塵里是否還有她。
沐家人向來活得入世,家中世代不乏戎馬之人,對生離死別之事心中是有底的,便是悲痛也不會長久困囿于其間。長歌當哭之后,總是能好好過下去的。
可賀征雖吃了沐家十年米糧,心性里到底還是有些東西不一樣。她不放心。
“閉嘴,不要說胡話,”這種交代后事般的叮囑讓賀征心如刀絞,硬聲打斷她后,哽了哽,才又緩了聲氣,“不愛聽?!?/p>
“管你愛聽不愛聽,”她在他的頸側(cè)輕輕咬了一記,察覺他周身驀地緊繃,便調(diào)皮地輕笑出聲,“若我死了,那你就將我留給你的所有痕跡都抹掉,這樣才……”
這樣你才能在心里騰出地方,等待另一個美好的姑娘走進去,你便可以好好過完你的一生。
“你還說?!”賀征咬牙硬聲,眼中落下兩滴從不輕彈的男兒淚,“想都別想,一粒渣子都不會還你?!?/p>
滾燙的淚珠砸在沐青霜的手背上,她楞了楞,慢慢抬起手指探向他的面頰:“誒你別哭啊!賀大將軍不能這樣,被人看到要笑話的……哎哎哎,你是狗子嗎?咬我手指做什么,松口松口……”
賀征的齒關輕輕咬住她的指尖,威脅似地來回輕嚙,口中卻只嘗到自己咸澀眼淚的滋味。
“你再胡說八道欺負人,信不信我將你一口口咬了吞肚子里去?!?/p>
呃,這話聽起來真是……又惡心又嚇人啊。沐青霜笑著拿下顎輕杵了他的肩窩,有氣無力地隱了個呵欠:“好,那我不說??赡愕么饝?,不管怎么樣,你都好好的,嗯?”
賀征這才松了口,抿了抿唇,放柔了聲調(diào)哄道:“乖乖的,別說話了。若是覺得累,就睡吧,不用撐著。不會讓你有事的。”
要盡快回城,若皇后那里沒有解藥,趙旻府中一定有。
哪怕將甘陵郡王府掘地三尺,也要在中午之前找出解藥。
無論要付出什么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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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做了好長的夢。
在夢里,她似乎將過去的二十年重又活了一遍。
總角之年在利城的善堂破廟,病弱狼狽的小男孩匍匐在她腳邊,眼神混沌地牽住她的裙角;在赫山講武堂,人前冷淡漠然的少年,在她一聲“征哥”之后,突然狼狽地捂住了鼻子;金鳳臺古道的河邊,兩個各自“心懷鬼胎”的少年少女避開同窗們躲在河畔巨石后,一個又一個笨拙青澀的親吻;十五歲那年織了許久卻難看至今的同心金腰帶,還有在循化祖宅后山放下的那株忘憂萱草;循化街頭痛哭失聲的月下告別;
然后,在數(shù)年后的某個雪天,她心愛的少年,穿過戰(zhàn)場烽煙,穿過漫長別離的時光,站在沐家祖宅的紅磚大厝前的臺階下,眼中帶著忐忑怯意,小聲說,我回來了。
長長的夢境里,許多往事像跑馬燈里的畫片兒一般,悠然無聲從眼前滑過。
這么多年,從利州到鎬京,從年少輕狂到風華正茂,從總角相識到碧玉別離。
情竇初開時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作妖癡纏,不知天高地厚的惹是生非。
戰(zhàn)火烽煙的艱難壯烈,家族式微的波云詭譎。
那套精心打造,卻在多年后才送齊全的銀鐲銀環(huán)銀腰鏈,還有她十五歲那年沒有送出去的同心錦腰帶。
一顆顆小心翼翼送到她唇邊的糖果,一次次熾熱纏綿的擁抱與親吻。
被偷偷藏了許多年的雙生骨哨。
還有雁鳴山上的星夜下,賀大將軍驚懼不安的男兒淚。
這么多年啊,哪怕在他倆天各一方的年月里,也從不曾真的將對方從心上抹去。
哪怕各自心中都有對方不能透徹明了的別扭與矯情,在對方眼里依舊是世間最好的那一位。
賀征,原來我們已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真好啊。
即便夢境里是冰天雪地的場景,沐青霜的周身卻始終暖洋洋。
夢里偶有傷感別離的畫面重現(xiàn),她心中卻再無當年的悲切與自憐,惟有踏踏實實的篤定與滿心期待的蜜意。
因為始終有熟悉的氣息珍而重之地將她綿密包裹,讓她覺得自己仿佛一顆蚌中之珠,被溫柔裹覆,妥帖收藏。
沐青霜緩緩睜開惺忪睡眼,迷瞪著醒了片刻神,確認了自己是在鎬京沐宅的寢房內(nèi)。
她扭頭一瞧,才終于明白自己周身的暖意從何而來。
賀征側(cè)身睡在床榻外側(cè),右臂越過她身上的薄被,將她連人帶被虛虛擁在身前。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總歸有大亮天光透窗迤地,而賀征低垂的長睫下掩著淡淡烏青。
她輕輕笑了笑,正想伸手去撥他的睫毛玩,身畔的人倏地睜開了眼。
四目相接,賀征的眼尾漸漸泛紅,唇畔卻慵慵懶懶上揚。
“你睡太久……”嚇到我了。
于疲憊半夢中驚醒后,見她無事,便乍然松開緊繃的心弦,這使賀征的嗓音里帶著困倦累極之下特有的沉喑。
沙沙的,輕輕的,如溫厚大掌抓著一把粗糲糖霜,輕柔甜蜜地在沐青霜耳畔摩挲搓揉,撒嬌討哄似的,格外招人。
沐青霜伸了纖長脖頸,在他眼角輕輕吻了一下,以唇替他拭去眼角隱隱水汽。
她想,自己與這個人,往后還是會有爭吵的吧?還是會有打打鬧鬧的吧?還是會有魔怔般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別扭與爭執(zhí)吧?
可是沒有關系啊,人活一世,不正是因為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迂回曲折、對對錯錯、你來我往,才有了鮮活的喜怒哀樂,才成了讓人流連沉醉的紅塵浮生。
他們對彼此來說,是同樣的珍貴。所以她最后總會讓著他,而他,也一樣。
“征哥,一起去長命百歲吧!”
“好。”
得到安撫的賀征噙笑擁著她坐起來,從床頭小柜上取來半杯溫熱蜜水,喂給她潤了喉,又將她喝剩下的小半杯一飲而盡。
沐青霜抿著唇哼哼笑著拖了他重新躺下,跟著就賴皮兮兮地就著薄被拱進他懷里,口中卻惡人先告狀地嘟嘟囔囔:“你這沒臉沒皮的家伙哪里來的?姑娘家的臥榻是可以隨便上的嗎?”
“童養(yǎng)婿么,自然是要給大小姐暖床的?!彼谅曒p笑著,連人帶被緊緊圈在胸前,低頭輕輕吻了她的發(fā)頂,如獲至寶。
沐青霜在他懷中悶聲笑問:“我睡多久了?”
從她在雁鳴山的下山道上伏在賀征背上昏沉睡去后,她便沉入了綿長夢境,對時間的流逝毫無知覺,更不清楚后來發(fā)生的一切。
那夜賀征將她帶回城后就直接進了內(nèi)城。
彼時皇后已被武德帝下令暫扣于中宮,而趙絮與鐘離瑛也已帶人搜出了解藥,正要往雁鳴山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