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沐青霜服下解藥后幷無醒轉跡象,這使賀征險些瘋魔。
若非太醫(yī)官們多次探脈后立下生死狀,稱沐青霜“身體幷無大礙,沉睡過久只是因早前與那藥效抗衡太過損了元氣,需多些時日在沉睡中自行養(yǎng)氣”,賀征險些就失控到要不管不顧抓了皇后來試藥了。
“太醫(yī)官們說了,只是軟筋迷香的效用,最多睡上一日一夜便該見好,”說起這個,賀征沒好氣地隔著被子在她身上拍了拍,“你居然大剌剌睡了三天!你知不知道這三天里……”
他本想與沐青霜細說這三天里自己有多擔心。
還想告訴她這三天里發(fā)生了許多事。
例如雁鳴山一切安好,偽盛軍殘兵被盡數清剿;例如沐武岱在渡江之戰(zhàn)前夜被人算計之事也有了頭緒,眼下已移交大理寺正式查辦,武德帝承諾待有結果便會為沐武岱正名;例如甘陵郡王府已被查封,趙旻被羈押于宗正寺監(jiān)牢……
可他話還沒起頭,就見沐青霜猛地抬頭,紅臉蹙眉瞪人,兇兇的:“你那狗爪子往哪兒拍呢?!”
賀征神情微滯,楞楞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手感,面上頓時炸紅。
“呃……隔著被子,我怎么知道拍到哪兒了……”
做賊心虛地嘟囔半晌后,見懷中的紅臉小姑娘還裝作兇巴巴的樣子瞪著自己,他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
賀征捏住薄被一角倏地掀開,高大的身軀霎時擠進被中,與她密密貼合到一處。
罪惡的大掌撫上小姑娘柔膩溫軟的后頸,一路慢慢向下摩挲。
“唔,不是這里,好像也……不是這里……”
“你個……流氓……”羞赧嬌嗓顫顫的,喘息紊亂間,還不忘在被底踹他一腳,“壓著我頭發(fā)了……”
初秋晨光正好,薄薄錦衾之下的兩副身軀卻纏斗出無邊春景,叫初升的旭日都忍不住紅透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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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交戰(zhàn)好半晌后,賀征還是趕在自己的“罪惡之手”扯下小姑娘腰帶之前放了她一馬。
怕自己再膩在她床上就真要“出大事”,他忙不迭翻身下了榻,背過身去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皺,尷尬地丟下一句:“我去找家醫(yī)過來替你探脈,你讓紅姐幫你更衣。”
說完,便舉步離去。
慌得都要同手同腳了。
沐青霜捧著紅臉坐起身來,大口呼吸著,繼而捂著臉苦惱又甜蜜地悶悶笑出了聲。
完,她好像也被帶得沒臉沒皮了。
待沐家家醫(yī)替沐青霜探過脈象確認無事后,沐青霜見賀征面有疲憊之色,便趕他去了之前向筠特地為他騰出的客院廂房好生補眠。
賀征到底是強撐了三日,著實也累,便也沒強嘴,老老實實聽了沐青霜的話去客院廂房睡下。
腫著雙眼的桃紅見沐青霜醒轉后一切無恙,笑得眼睛瞇成縫,忙里忙外替她準備好沐洗用的熱水。
不多會兒,沐青霜就已泡在浴桶中,仰頭閉目,任由桃紅的十指在自己發(fā)間搓揉穿插,時不時慵懶愜意地與桃紅對答幾句。
桃紅心有余悸道:“……好幾名太醫(yī)官輪流替大小姐診脈,都說無礙了,可大小姐就是不醒,全家都嚇壞了。賀大將軍非要親自守著,我原本覺得不合適,想說叫人將他攔下去客院歇著等消息就是,可他兇得像要吃人!幸虧大少爺和少夫人是與賀大將軍一道從內城回來的,大少爺說由得他……”
“什么?我哥嫂與賀征一道從內城回來?他們幾時進內城去的?”沐青霜疑惑地睜眼。
“老爺帶人出城走得急,大少爺怕皇帝陛下誤會老爺有什么不軌圖謀,趕忙找了二姑奶奶和三老爺托付了幾句家中事,就和少夫人一道帶上霽昭小少爺去面圣了。也不知陛下怎么個意思,反正就將他們留在內城過了夜……”
沐青霜一聽就懂了兄嫂的苦心,這是一家三口主動去陛下面前為質,替父親毫無預兆的行為背書。
“沐少帥風采不減當年啊?!便迩嗨匦麻]上眼,心口一片暖融。
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下,她大哥其實什么事都不清楚,卻依然能鎮(zhèn)定從容地想出對策,讓沐家免于被猜忌的風暴。
哪怕如今已成了富貴卻不顯赫的司金中郎將,沐青演的骨子里,依舊是當初那個穩(wěn)妥又不失膽大的沐少帥。
她可真是個會投胎的姑娘,有世間最好的家人,還有世間最好的兒郎。
上蒼待她不薄。
“紅姐,我爹呢?也回來了嗎?可有受傷?”
“大少爺說昨日下午老爺就從雁鳴山回來了,沒傷沒痛,好著呢,”桃紅從旁舀了清亮熱水替她沖洗著長發(fā),“但沒回家來,仿佛是進內城面圣了。”
“嗯?被扣下了?!”沐青霜倏地坐直,濕淋淋的發(fā)尾揚得桃紅滿臉水珠。
桃紅笑著扶住她的雙肩,將她重新按回木桶邊沿仰頭靠好:“大少爺講了不用擔心的。說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對霽昭小少爺保證了咱們家誰也不會有事,留老爺在內城是為了詢問甘陵郡王在雁鳴山做的壞事?!?/p>
“喲,我們霽昭這么能干?竟討來這么緊要一句保證,了不起,”沐青霜笑著輕拍水面,半晌后才又問,“甘陵郡王府眼下什么個情形?”
“圍起來了,早前皇城司查過,如今鐘離瑛老將軍和大理寺的秦少卿又去查了,”桃紅拿干巾子來替她擦著頭發(fā),義憤填膺道,“那甘陵郡王可真是個十足的壞胚子!我聽外頭的人都在說,他府中關了好些個年紀不大的稚子,是他用來試各種怪藥的‘藥童’,個個都給折騰得奄奄一息,可憐見兒的?!?/p>
“趙旻那犢子,從來就不肯好好做個人,”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知道他現下在哪里么?”
“聽大少爺說,起先是關在宗正寺牢房里,不過昨日傍晚又挪到大理寺的牢中了?!?/p>
桃紅不明白這其中的區(qū)別,沐青霜卻是懂的。
宗正寺管轄的是皇族宗親相應事務,趙旻作為皇后所出的郡王,犯事以后自當是被關在宗正寺,即便受審也不會公開細節(jié),畢竟事關皇室臉面。
可被挪去大理寺,這就意味著……
“那犢子的名字怕是從玉牒上被抹了吧?”
若這猜測屬實,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普天同慶,皇帝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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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廿三的早上,也就是沐青霜醒來的次日,有內城傳令官來到沐家,讓沐青霜前往大理寺協(xié)助大理寺少卿秦驚蟄補齊甘陵郡王一案的詳情。
原本傳令官還要去鷹揚大將軍府向賀征傳達同樣的圣諭,沐青霜有些尷尬地表示:“大人不必多跑一趟,賀大將軍他……咳咳,在我家??驮?,客院,他單獨睡的?!?/p>
傳令官憋笑垂臉的模樣讓她清楚地認識到——
很好,從今往后她就徹底是個沒臉沒皮的人了。
待賀征與她同上了馬車,她仗著車廂里只有二人,便忍不住繃直腳尖去踹他:“都賴你!昨晚偏不肯回將軍府,這下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若早知今日一大清早傳令官就會登門,她昨夜說什么也要將他攆回去。
千金難買早知道,她恨自己意志不堅!
賀征扣住她羞憤交加頻頻踹來的腳踝,悶聲笑得雙肩直抖:“傳令官不會笑話你的,他知道我早晚都是你的人?!?/p>
兩人的婚期定在八月十三,這事是在武德帝面前都過了明路的,內城里誰不知道。
“那不一樣,我又還沒、還沒怎么著你!”沐青霜使勁抖著腿,卻發(fā)現腳踝給他扣得死死的,“他一定誤以為我很‘急’!”
賀征放開她,徑自挪到對面與她幷排坐下,攬過她的肩頭,安撫地以指尖輕輕在她燙紅的臉頰上劃來劃去。
“那晚些從大理寺出來后,我就去內城找方才那位傳令官澄清,讓他知道我家大小姐一點都不‘急’,根本就沒有‘怎么著’我。行了吧?”
“行個鬼!可給我閉嘴吧你,越描越黑,”沐青霜羞惱地拍開他的手,“你你你……先摸我的腳,再來摸我的臉?!”
賀征一楞,繼而訕訕笑著收回手來背在身后,尷尬目視前方,面紅耳赤地嘀咕道:“哦,順序錯了,下次一定按順序摸?!?/p>
“你這流氓小賊,腦子里除了‘摸來摸去’,還有別的事嗎?”
沐青霜按頭就給他一頓爆捶。
“有啊,”被按在長椅上“毆打”的賀征笑意復雜,吐字含糊,“我腦子里的事,可多了?!?/p>
等到新婚之夜,他一定“身體力行”地讓這位大小姐了解他腦子里想的“所有事”,絕無半點隱瞞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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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幷非沐青霜初次見大理寺少卿秦驚蟄,春日里對沐武岱的那場三司會審,秦驚蟄也是審案官員之一。
只是那時匆匆一瞥,兩人之間沒有說過話,沐青霜只記得她是個嚴肅的冷美人,對她的性情為人幷不了解。
不過,當她與賀征進到大理寺的會客廳坐下后,秦驚蟄立刻開門見山道:“趙旻已被陛下摘去甘陵郡王爵,此案交由大理寺公審,必定按律嚴判,不會給他任何起復之機,二位請暢所欲言,不必有顧慮。但也請如實相告,不要加油添醋?!?/p>
沒有半點花架子過場,這讓沐青霜斷定秦驚蟄是個務實的爽快人。
于是也不必秦驚蟄多拋什么話頭,她便將自己所遇到的、聽到的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刀筆小吏飛快地記錄著她說的每一句話,沐青霜便放緩語調。
“……聽他與偽盛軍那人說話間的意思,是因我與紀君正無意間協(xié)助皇城司抓住了宗政浩,后來不是宗政浩被斬了么,他們就想要用我去宗政浩的靈位前‘活祭’;恰好趙旻不知為何想借他人之手除掉賀征,所以達成了交易?!?/p>
秦驚蟄若有所思地插言:“他有沒有說過,為何想要殺賀大將軍?”
“沒有,但我疑心是不是與……”儲位之爭有關。
沐青霜有些猶豫地咽下后半句話,她不確定這種話能不能在秦驚蟄面前說。
“總之,趙旻對那人說過,他想要賀征死,卻不能親手沾他的血。還說待他將來坐穩(wěn)大位,偽盛軍想要的紀君正,他也是會給的?!?/p>
秦驚蟄與賀征雙雙鎖緊了眉。
若說趙旻是為爭奪儲君之位,按理該與賀征交好才對。
畢竟賀征在武德帝面前極受信任與重用,又大權在握,聰明人都會想到要與賀征結盟而非為敵才是上策,他為什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寧愿通敵也要借他人之手除掉賀征?
這問題一時半會兒誰也想不明白,秦驚蟄倒也沒有在此處打轉,又向賀征詢問起京南屠村慘案的詳情。
一百多條無辜村民的人命,便是賀征這樣從尸山血海中走過來的戰(zhàn)將陳述起來,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戰(zhàn)場殺敵,那是各位其國,雙方手中都有武器,身上都有鎧甲,誰死誰活全憑本事與運氣,哪怕殞命,也都很清楚自己是為什么死的。
可那些村民手無寸鐵,什么都不知道,還在睡夢中就丟了性命,這種屠戮,可以說是毫無人性。
“……我返回時細查才發(fā)現,被捕的暴徒幷未全是偽盛朝的人,其中有三人我從前在甘陵郡王府見過。而‘有漏網之魚逃往雁鳴山’的消息,便是從這三人口中傳出來的。”
那時賀征心知有異,抵達雁鳴山后格外警惕,才會特地繞了近一里的峭壁窄徑,成功躲過了對方布下黑火的伏擊,幷繞到他們背后將之反殺全殲。
得到想要的細節(jié)后,秦驚蟄清冷的芙蓉面上多了凌冽寒意,起身鄭重謝過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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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秦驚蟄查實趙旻所犯罪行的同時,武德帝也命成王趙昂、執(zhí)金吾慕隨徹查中宮與趙旻所犯罪行的種種關聯。
不過畢竟帝后在聲譽上是一損俱損的關系,關于中宮的事被捂得很緊,外間根本沒有半點風聲。
秦驚蟄辦案極為利落敞亮,待人證物證齊全后,便于七月卅日在大理寺外起了審案臺,對已被貶黜為庶人的趙旻進行了公審,樁樁件件細數他的瘋狂暴行。
違背“圈禁在府半年不得出”的圣諭,在府中私拓密道出了鎬京城;對國子學武學典正沐青霜用毒,意圖將其送給異族外敵做“活祭”;試圖借他人之手謀害柱國鷹揚大將軍;與外敵勾連,制造了京南屠村慘案,殺害無辜村民一百三十余人;自武德元年三月圣駕進京,至七月案發(fā),府中囚禁了多達十五名年幼孩童做“藥童”試藥。
除了在鎬京犯下的這些罪行外,原欽州朔南王府中趙旻舊居的宅院也被查過,在其中的枯井與空地內翻出白骨不下二十具,疑似早年戰(zhàn)時死于“試藥”的流民。
圍觀的鎬京民眾義憤之火達到鼎沸,甚至有不少人試圖沖過兵卒們用長戈隔出的阻礙,將趙旻當場活撕。
不過,當她冷然朗聲做出最嚴苛的判決后,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請諸位引以為戒,務必遵從公序良俗、律法準繩,不要犯事落在我的手上?!?/p>
眾人回過神來,一邊拍手稱快,一邊小聲應道:“不敢不敢?!?/p>
這位年紀不過三十的大理寺少卿可真是個狠人,對皇后陛下所出的郡王,也敢按律判下“車裂”這樣的極刑!
所謂“車裂”,就是市井間常說的“五馬分尸”。
天爺啊,在這樣的狠人跟前,做壞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人群中的沐青霜抖了抖,默默靠近賀征的身側:“請隨時提醒我秉公守法,好好做人?!?/p>
八月初一,鎬京菜市口,原甘陵郡王、如今的庶人趙旻,被當眾處以極刑。
場面極其血腥,許多人都忍不住閉上眼將頭轉開。惟有人群最前方有十幾個面色蒼白的虛弱稚子睜大了眼睛,定定看完了行刑全程。
那個人,是他們的心魔。如今那魔物已四分五裂,他們的噩夢總算真正醒來。
他們終于有了值得期許的美好明天,而那個魔物,再也不會看到下一個日出。
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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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車裂之刑場面血腥,可對趙旻的這處置總算大快人心。
可對皇后的審理與懲處與否始終秘而不宣,這就成了美中不足的巨大瑕疵。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在家休沐安養(yǎng)的沐青霜愈發(fā)按捺不住心中暴躁了。
“幾個意思?!皇后陛下這是舍了心尖一頓剮,就把自己安安穩(wěn)穩(wěn)摘出去了?!”
秦驚蟄在審理趙旻一案時,幷未涉及皇后半個字,顯然是頭頂上有人壓著她。
“萱兒,你消停點兒成不成?”沐武岱白她一眼,輕飄飄笑斥,“你瞧瞧你踹壞家里多少椅子了?你老子都沒急,你急什么?”
沐青霜捏著拳頭就想往外沖,卻被賀征攔腰抱得個雙腳離地:“她明明是幫兇,憑什么就想全身而退!”
她也不知自己這是要往哪里去,可就是很生氣。
“畢竟名譽上帝后一體,對皇后陛下即便有所懲處,也不能如對趙旻那般公諸于世,”賀征將她困住,耐心順毛,“再等幾日,多多少少會有消息傳出來的,陛下說過會給沐伯父一個交代?!?/p>
沐武岱也幫腔:“沒錯,好飯不怕晚。”
“好吧,那我再等幾日,若她的事被輕輕揭過,我就會很生氣。”她橫身懸宕在賀征的手臂上,回頭挑釁地瞟他一眼。
賀征頭皮一緊:“很生氣,然后呢?”
“我一生氣,就不想成親……哦不對?!彼蝗幌肫鹱约号c賀征的婚事可是由皇帝陛下插手了的,沒法不成親,于是她眼睛骨碌碌一轉,以口形無聲道:我一生氣,你就沒有新婚之夜了。
這下輪到賀征不服了:“哪、哪有這樣的?”
“別人打我,我打賀征;別人氣我,我氣賀征,”沐青霜哼了一聲,掙扎著下地站好,囂張叉腰冷笑,“誰也別勸,沐大小姐從來不講道理的!”
賀征哭笑不得地揉著眉心,總覺這姑娘突然活倒回去,又成了當年在利州時那般叫人捉摸不住的野烈性子。
不過,小姑娘嘛,便是上房揭瓦也不過是活潑潑的性子,沒什么不好,他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