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浴
樓仲康尸體被送回鄴城,下棺前一天柳玉安跪在賀公府外求見,賀時渡心情躁郁,命他愛跪多久跪多久,檀檀仍恨他當(dāng)初背叛陽城一事,裝作充耳未聞。
快至晌午,雨下得更大了,時復(fù)才帶著兄長的意思去見他。
賀時復(fù)雖天生殘一條腿,卻也是天生的世家貴胄,南池子弟的傲慢是一脈相傳的,他打心眼里缺少對眾生的憐憫,落寞的柳玉安,在他眼里不過是個咎由自取之人。
鄴城文人多以南池二公子為尊,時復(fù)也曾從那些文人口中聽得對柳玉安的褒獎。
柳玉安曾也是個有氣節(jié)的人。
他只為故國拓碑,顛沛流離之年,他寧受盡苦楚也不愿為敵人拓碑。
他寫得一手艷麗辭藻,時復(fù)不喜其浮華之風(fēng),但每見他真人清落之相,又忍不住細(xì)琢他的文章。
一個命途凄楚的閹人,卻以筆鋒勾勒出只存在于盛世的繁榮景象。
跪在凄風(fēng)苦雨中的身形單薄的那個柳玉安,一輩子都在經(jīng)歷屈辱與難堪。
“求大司馬能讓我為仲康送葬?!?/p>
賀時渡猜得到他來意,與時復(fù)的原話便是:“一個燕國來的閹人給秦國大將軍送葬,他自己不嫌丟人嗎?”
是啊,成何體統(tǒng)。
若是個女人也罷,偏偏是個沒了根的男人。
時復(fù)道:“柳生且安心,樓將軍將以賀公府長兄之儀出殯,我阿兄以弟兄之名親自為他主持喪禮,他會下葬在大將軍陵寢,受秦人愛戴,今日雨大,你回去吧?!?/p>
樓仲康的身后事,并沒有柳玉安的一席之地。
“多謝二公子?!绷癜卜剡抵x時復(fù),他靜默起身。
他是燕宮里的奴才,最會下跪,在雨里跪這么久,還能起身時身形穩(wěn)定。
時復(fù)見他的傘骨斷了一根,吩咐賀甲道:“送他回大將軍府?!?/p>
樓仲康出殯當(dāng)日,朝廷文武盡至賀公府。
武將們聲聲悲慟,以士族為首的文臣平素里瞧不上他,本只想著前來吊唁一番,卻見賀時渡突然拔劍指向一個年輕的小吏:“誰準(zhǔn)你不哭了?”
劍端緊戳著小吏的脖子,今日喪事上,他的身份是賀公府世子,而非南池大司馬,他跋扈張狂,行為恣睢,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哭不出聲的,要喉嚨有何用?”
小吏在生命威脅之下,突然悲戚地嚎叫了起來,其他老臣怕那劍指到自己身上,紛紛伏地哀嚎。
哭喪聲不論真假,哀聲的氛圍卻已足夠。
柳玉安等至巳時出殯,才換上喪服,他的身影淹沒在送葬的百姓當(dāng)中,都是披麻戴孝,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跟秦國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了他是受秦人敬仰的大將軍,而自己甚至不配做他墳前野草。
他未送他最后一程,而是半路折回樓府,飲下鴆酒一杯。
夜里樓府下人發(fā)現(xiàn)柳玉安尸體,前去稟明了南池。
檀檀聽得此訊,嘆了一聲,她低頭看著一語不發(fā)的賀時渡,扶上他肩頭:“他因我來的鄴城,也應(yīng)由我送他而去...他也沒有家人的,便火化了吧。”
柳玉安的尸體火化后,只留一捧骨灰灑在樓仲康墳前。
樓仲康的喪事后賀時渡重振精神,他回到朝廷上力排眾議實施大刀闊斧的官制改革,為庶人入仕劈開條路徑。
他與皇帝力促守邊制度的革新,議事至夜深,回南池時已是深更。
鄴城仍是秋雨不斷,燈火流溢的南池如雨中一座孤嶼,隔離于世。
他沿橋行至湖心的小筑前,分明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卻也多了陌生感。守門的婢子見他回來,行罷禮輕聲道:“大司馬,小姑娘已經(jīng)睡了?!?/p>
他輕推開門,怕聲響驚擾她,步子也下意識放得輕慢。
曲屏將一室分隔為二,一為他讀書寫字之處,一為居寢之處。
一室為南池大司馬,一室為賀公府世子。
白衣黑袍的女子曲腿抱腹躺在榻上,墨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胸前,露出的半邊面容潔白似雪。
檀檀仍在為卓將軍守孝,她只穿素色衣物,不配飾也不涂妝,失去笑語的她像畫里的人,可觸不可及。
元安五年冬,嘉寧的病逝的消息傳來南池。
他天生缺乏了悲憫心,對那一對母女更是沒有半點多余的憐惜,他唯一關(guān)心的是那膽小如鵪鶉一樣的小東西要怎么去聯(lián)系燕國的細(xì)作。
他命人盯著她。
嘉寧死的第一天,她哭了一整天,第二天鄰居的老婦人幫她火化了嘉寧,并借了她一塊木頭讓她給嘉寧做靈牌。
第三天,她自己待在院子里做了一天靈牌。
講究的小姑娘,還摘了朵梅花在靈牌上做裝飾。那朵花歪歪扭扭,過了一天就枯萎了。
那天黃昏,賀時渡駕馬路過她們母女的居所。
這處離南池不遠(yuǎn),是為方便監(jiān)視這對燕國的母女。
那時刻的檀檀剛從鄰居老婦人家里吃罷飯,老婦人疼愛她,給她裝了一碗雞湯和幾塊糕,叫她夜里餓了吃。
小小的身影提著個半身大小的食盒,在雪地里晃蕩。
她的孝服是從嘉寧的白衣里面尋到的,長長一截衣擺托在地上,她踩著衣擺,在雪地里絆倒,雞湯灑在雪地里,冒著騰騰熱氣,她站起來揉了揉屁股,彎腰撿起落在雪地里的米糕。
成年女性的衣物像座山壓在她背上,她硬生生地挺著背,承擔(dān)起那重量。
她和嘉寧是那么不相似。
白服刺眼,賀時渡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府下令鄴城百姓皆穿紅衣,為他的凱旋助威。
檀檀身在鄴城,也被迫穿上了紅色的衣服。
娘不在,最難的就是梳辮子,她自己梳的辮子總是歪歪扭扭。
當(dāng)夜她燒水洗過澡,用香油抹了頭發(fā),一梳梳到尾,本想扎個好看的髻,折騰半天還只是扎了兩個簡單的辮子。
她安慰自己無事的,她跟娘親一樣漂亮,不打扮也很好看。
第四天她打算燒了這間屋,因為怕火,只在院子里燒了幾件家俱。她把娘的靈牌裝進(jìn)小背囊里,又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前往賀公府去找平昌。
她是在嘉寧的喪期來到南池的,如今亦在南池度過了卓將軍的喪期。
賀時渡上前給她披了身毯子,她雙腿一蹬,在睡夢里還咽了口水。
他拇指輕摩挲過她臉側(cè),她的皮膚上泛起微紅,這一身皮肉實在脆弱地可憐,只憑一身剛硬的骨氣,她誰也沒求過,誰也沒騙過,硬生生挺到今日。
他往日欽佩她內(nèi)里的堅強,也恨她堅貞。
若嘉寧皇后死去時,她是去找了弘年,而不是背著她的小背囊前往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