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掌中沒了雪水,侍衛(wèi)長恭敬地放開了圣上的雙手,再將皮手套細致地展開戴上,棕色的手套遮住了白瑩瑩的手面,一直延伸到了衣袖之下。
顧元白抬起手輕輕嗅了下手套的味道,處理得很干凈,只有熏入味了的香氣,他點了點頭,笑道:“隨朕看一看雪景吧?!?/p>
但賞景的時候,侍衛(wèi)悶聲不會說話,顧元白才覺得找錯人了。他想了又想,想到了那日看中了的輿論人才。
似乎是叫做常玉言?
大理寺少卿府中。
常玉言正在撰寫文章,忽然聽見書房外頭一陣響動,他皺起眉頭,壓下被打擾的火氣,快步打開門:“你們在干什么?!”
他父親身邊的小廝正急匆匆地帶著人往這邊走來,見到他打開門就先揚聲喊道:“少爺!圣上請您進宮陪侍!”
常玉言扶著門的手一抖,“什么?”
宮里來的人還在身后跟著,小廝急了,率先跑了過來,催促道:“少爺快換身衣服,圣上讓您進宮賞雪呢!”
常玉言咽了咽口水,只覺得又慌張又驚喜,他急忙要轉(zhuǎn)身換衣裳,宮里來的人也緊跟慢跟地跟了上來,見如此忙出聲阻止:“常公子不必麻煩了,這一身就不出錯,先跟著小的一起進宮吧,免得讓圣上等太久。”
常玉言羞愧道:“我這一身的墨水味。”
“無礙,”宮中人急道,“常公子不必擔(dān)憂,圣上不會因此責(zé)怪于你的。”
這不是責(zé)怪不責(zé)怪的問題,這是他在圣上眼里形象如何的問題。
常玉言心中復(fù)雜萬千,但終究還是被圣上傳召的喜悅占了上風(fēng),他摒棄糾結(jié),正要同宮人離開,卻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回了書房,拿了本書卷在袖中再重新出門。
宮中派了馬車來,常玉言上了馬車,半晌覺得有些氣悶,他抬手碰一碰臉,才發(fā)覺不知何時臉龐原已燙了起來了。
常玉言先前其實對圣上并沒有這么推崇。
薛遠是個狼狗子,常玉言能跟他玩到一塊兒去,本性里就夾雜著放縱不羈,他敢寫那些得罪權(quán)貴的十三首詩,不是因為他對此憤怒,也不是他憂國憂民。而是因為他想同父親作對,除了這一條,更重要的便是賺取一個好聽的名聲。
常玉言寫的詩是憂心天下蒼生,可他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美酒美食,錦羅綢緞,薛遠和他一丘之貉,內(nèi)里腐壞到發(fā)臭的地步,面上還有給自己弄出一副金玉其外的面貌。
名聲這東西,對文人來說,有時候比權(quán)利和金錢還要有用,有的時候甚至可以保命。
察舉制的時候,文人想要做官就需要給自己營造名聲,“臥冰求鯉”、“孔融讓梨”都是文人家族背后傳播遠揚的結(jié)果,這是士人間不必言說的潛規(guī)則。常玉言的家族直到他立冠也沒有給他宣揚名聲,常玉言就只好自己來了。
能借此讓權(quán)貴的手將他父親貶謫,也對常玉言來說,沒什么不好的。
可想而知,這一次圣上宣他進宮陪侍,也必定是他的名聲起了大作用。常玉言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又覺得慶幸。
若是他沒有名聲,可能圣上永遠不會瞧他一眼。
宮侍駕著馬車在道路上噠噠地走著,雪后的京城人人都縮在了家中,常玉言腦子發(fā)熱,他低頭整理了自己好幾次,覺得還是一身的墨水味,他怎么能這幅樣子就去見圣上?
常玉言移到車窗處,打開窗門吹些冷風(fēng)以便冷靜,等好不容易鎮(zhèn)定下來之后,常玉言卻忽而看到戶部尚書的兒子湯勉與平昌侯世子李延的身影在小巷子口一閃而過。
一個是重臣的兒子,一個是勛貴世子,就算是在學(xué)府中關(guān)系親密,在外時也應(yīng)當(dāng)避避嫌吧?
而且若是沒有看錯……常玉言瞇了瞇眼,可惜馬車一晃而過,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但若是沒有看錯,他們兩人手中拿著的,應(yīng)當(dāng)是兩幅畫作?
顧元白邊看邊走,戴上皮質(zhì)手套之后,倒是沒人阻止他碰雪了。
常玉言過來的時候,圣上正讓人拎著個罐子,自己則小心地將梅花上的厚雪掃落在罐子之中。雪落梅花之上,經(jīng)過一夜的醞釀,雪也沾染了梅花的香氣,等到雪化之后用來煮茶,便別有一番滋味。
常玉言上前行了禮,緊張道:“小子拜見圣上。”
“不用多禮了,”圣上放下手頭的活,親自攙扶起常玉言的雙臂,“上次見你你就拘謹(jǐn)?shù)煤埽袢针迣⒛憬衼硎菫橘p雪,不必如此緊張?!?/p>
顧元白甫一握上了常玉言的手臂,就感覺到了他衣服下緊繃起來的皮膚,啞然失笑道:“朕當(dāng)真那么可怕嗎?”
常玉言面上一熱,悄悄抬眼去看。
顧元白已經(jīng)笑著帶他繼續(xù)往前走去,侍衛(wèi)們跟在五步遠之后,宮女們接過了罐子,繼續(xù)在梅花下收集著春雪。
平日里,顧元白不會去穿龍袍,他穿的均是常服,常服邊角低調(diào)的繡著暗紋,在行走間好似有游龍攀附。
落在身后的青絲上夾雜著幾瓣沾雪的梅花,常玉言看到了,多看了好幾眼,卻不好意思出聲提醒。
待逛完了宮中雪景,常玉言被圣上留下來用了晚膳。晚膳結(jié)束之后,眼見著就要走了,常玉言鼓起膽子,從袖中掏出了那本詩集,饒是此刻,他也不由感嘆自己的臉皮之厚,“圣上,這是小子近日整理出來的詩集,取了以往尚且入得了眼的詩作,還有自上次游園回來后的所得,若是圣上不嫌棄,小的想要將此獻給圣上?!?/p>
薄薄的一本詩集,這應(yīng)當(dāng)還是原稿,上面還有皺起來的小折。
顧元白也對這個有輿論人才潛質(zhì)的人才新詩有興趣極了,如果是佳作,那么他相信,絕對很快就會傳遍整個京城。
先前的皮手套已經(jīng)在飯前摘掉,顧元白笑著翻了一下詩集,隨意看了兩眼,笑意加深。
相比于他之前寫的十三首諷刺權(quán)貴的詩,這次的作品倒是迎合他這個統(tǒng)治者的品味了。
顧元白將詩集遞給田福生收好,忽而想起什么,促狹一笑,“玉言同薛將軍家的大公子應(yīng)當(dāng)是好友?”
常玉言不明所以,謹(jǐn)慎點了點頭:“是?!?/p>
顧元白緩緩道:“幾日前,朕聽聞薛九遙雙膝受了傷,此事玉言可知道?”
九遙是薛遠的字。
常玉言一愣,什么?
瞧著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顧元白眉頭一挑,悠悠笑道:“等玉言出了宮,不如去薛府瞧上一瞧。再替朕同薛將軍和薛九遙說上一句話,若是他們需要,朕可派宮中御醫(yī)前去薛府為其診治?!?/p>
圣上慢條斯理:“畢竟是朕的愛卿之子,未來的大恒將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真是大恒的損失了?!?/p>
作者有話要說: 薛遠:謝邀,人在家中坐,情敵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