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跨越了無數(shù)年的絲線,終于在今天拉了白歷一把。
白歷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受到一個事實:他們是人,活著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有感情且無法被預(yù)計的人。
交談的聲音很小,但還是通過主賽場的語音系統(tǒng)傳了出去。
人群的歡呼聲逐漸消失,主賽臺上只看到宇宙和星星。
陸召看著站在賽臺上的白歷,一向囂張的白大少爺笨拙地拍了拍宋泰的后背。
沒人說話,隔了很久,解說員說:“感謝二位,辛苦了?!?/p>
響起掌聲。
白歷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怎么走下主賽臺的,司徒眼里浮著水光,攬著白歷的肩膀拍了拍。
“這不挺好嗎,”司徒說,“除了我們,還有人記著你呢?!?/p>
白歷回過神,搖搖頭:“我不想要這種‘記著’?!?/p>
這種“記著”太沉重,帶著痛苦,血淋淋的幾條命,還有他的一條腿,和江皓一輩子的愧疚。
司徒說不出話。
“我也不是不高興,”白歷說道,“我就是……”
各類復(fù)雜的感情讓白歷找不到一個準(zhǔn)確的定位,甚至沒法露出一個準(zhǔn)確的表情,到最后就只剩下茫然。
助理把個人終端遞給白歷,上面有陸召發(fā)來的兩條簡訊。
陸召:走吧。
陸召:歷歷。
不知道怎么著,白歷從第二條簡訊里感覺到陸召笨拙的安慰。
這鈍鈍的悶悶的安慰,什么也不提,反而讓白歷覺得舒服。
哎,走吧,回家吧。
收拾好東西,白氏研究所的人從后臺專用通道朝外走。
走出專用通道,門外站著的記者們已經(jīng)等候多時。本來有一場賽后獲勝方的采訪,但當(dāng)白歷走出來時,記者們卻沒有一擁而上。
他們沉默地看著白歷,有人小心翼翼地開口:“白歷先生,有時間接受我們的采訪嗎?”
陸召斜倚在懸浮車上,見白歷走出來就站直了身體。
白歷狀態(tài)看起來還行,比陸召想象里的要好不少,跟陸召揮了揮手,才去應(yīng)付記者。
記者們的第一個問題還沒問,陸召就接到了江皓的通訊。
“哪兒呢?”江皓的表情有些奇怪,邊開車邊問,“白歷不接通訊,他跟你在一起沒?”
陸召看了一眼被記者包圍的白歷:“在主賽場后門這,接受采訪?!?/p>
話剛說完通訊就掛斷了,沒幾分鐘,一輛軍團配備的懸浮車就沖了過來,停在后門附近。
江皓就從車上竄了下來,沒等陸召打招呼,就風(fēng)一樣的跑向白歷。
“白歷!”江皓隔著老遠(yuǎn)就開始大喊,“少將!”
白歷一轉(zhuǎn)頭就看見江皓臉色古怪地擠開記者,可能是太著急,以前的稱呼都喊出來了。
“有消息了,”江皓擠過人群,幾乎是撲到了白歷身前,“有……有消息了,就剛才、他們……林勝……”
“慢點說,”白歷趕緊把人扶穩(wěn),一對上江皓的眼就愣了愣,江皓的眼眶紅得厲害,白歷跟司徒打了個眼色,“我以前的戰(zhàn)友找我有點事兒,你們先跟司徒談?!?/p>
記者們趕緊讓開一道縫,白歷攬著江皓的肩膀往外走,陸召以為是除了什么事兒,走上來兩步。
還沒等白歷再問,就覺得江皓的身體開始哆嗦。
“怎么回事兒啊,”白歷嚇一跳,“怎么了這是?”
他就沒見過江皓這樣,跟失了魂一樣,又像是多年離體的魂終于歸為,暫時反應(yīng)不過來,還得哆嗦兩下才能習(xí)慣。
江皓搖了搖頭,兩滴眼淚就跟著甩到了地上。
白歷像是被燙到了,愣在原地。
他們兩個站的有些遠(yuǎn),陸召沒太聽清江皓說了什么,就看見江皓湊到白歷耳邊說了幾句,白歷像個木頭人一樣,怔怔地看著地上的兩滴水漬。
江皓說完了,推了一把白歷,白歷還是有些發(fā)愣,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江皓又推了他一下:“真的?!?/p>
“真的!”江皓又說了一遍。
他說完,忽然摟住白歷的肩膀,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哭腔:“可有什么用啊,這么多年了,我他媽都不知道該不該高興了?!?/p>
陸召從來沒想到江皓文質(zhì)彬彬的一個人,哭起來動靜這么大。
哭的這么突然。
江皓捏著他肩膀的手太用力,白歷幾乎感覺手指都要陷進自己的肩里去。
他在這種疼痛中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江皓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他剛才說的話反而都沒這么大的沖擊力。
不遠(yuǎn)處的記者跟司徒一幫人都懵了,白歷清清嗓子,拍拍江皓:“別哭了,老大不小了,丟人?!?/p>
江皓擦著眼淚嘴里嗚了哇啦地說著什么。
“差不多得了?。 卑讱v給了他一拳,“沒完沒了了是吧?!”
江皓挨了一下,哭的動靜小了點。
“怎么回事兒?”陸召走過來。
“軍團那邊出了點事?!卑讱v在江皓抹眼淚的動作里感到一絲好笑,嘆口氣,“別哭了,江中將,回去睡個覺,別想那么多?!?/p>
江皓搖搖頭,又點點頭,狠狠擦著眼眶,手臂搭在白歷肩膀上拍了又拍。
白歷的肩膀被他連捏帶拍,疼得頭皮一緊。
今天是趕上什么日子,連著倆人掛在他身上哭。
陸召在白歷的臉上看出一絲疲倦,但沒細(xì)問,江皓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這會兒不適合多談。
等白歷把江皓送上他自己的懸浮車,看著車開出主賽場,才轉(zhuǎn)身走回陸召身邊。
陸召的目光一直落在白歷臉上,比白歷的神經(jīng)還要緊繃。
“一會兒說,”白歷笑了笑,“幫個忙?”
陸召點點頭。
“你去跟司徒說一聲,記者那邊讓他應(yīng)付,我想先回家休息?!卑讱v拉開陸召懸浮車的副駕車門,一只腳跨進去,轉(zhuǎn)身道,“他要問怎么了,就先說我腿不舒服。回頭我再自己跟他解釋?!?/p>
陸召看了看他,沒多問,轉(zhuǎn)身朝被記者包圍滿頭大汗的司徒走過去。
白歷坐上車,從后視鏡里看見陸召走進人群,記者們多半認(rèn)識他,自發(fā)讓了條道。陸召跟司徒說了兩句,司徒表情頓時有些緊張,連連點頭。
讓司老師擔(dān)心了,怪不好意思的。其實白歷的腿還成,但他今天實在沒力氣應(yīng)付記者,只好把這個艱巨的任務(wù)臨危受命交給技術(shù)宅司老師。
特別累。
白歷的肩膀上好像還殘留著江皓捏他時的力道。
這力道讓白歷意識到,這么多年的愧疚就跟刻在江皓的神經(jīng)上一樣,這輩子江皓都忘不了。
他連該不該高興都不知道了,就談不上忘不忘了。
剛才江皓說的話還在白歷耳邊回響,但直到他坐上車,周圍沒有其他人時,他才慢慢消化理解了每一個字的意思。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人從帶腐蝕的液體里撈出來,還留著一口氣,但已經(jīng)累到了極點,一動也不想動。
這感覺很奇妙,一場噩夢到了結(jié)尾,但他沒有感到輕松愉悅。他在今天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一場任務(wù)除了讓他瘸了一條腿,還影響了很多人的一生。
而這些就只為了成全一個人,他們認(rèn)認(rèn)真真活了這么多年,好像只為了活到能成全這個人的時候似的。
陸召拉開車門,看見白歷坐在副駕上,深深地彎下腰,將臉埋在膝蓋上,雙臂蜷縮放在小腹,整個人好像被折疊起來,縮成一團。
“白歷,”陸召趕緊帶上車門,手忙腳亂地摸索白歷的后背,“哪兒疼?”繼而反應(yīng)過來,急忙要發(fā)動懸浮車,“去軍醫(yī)院?!?/p>
“沒事兒,”白歷趴在自己膝蓋上,“我就緩緩,一會兒就行。沒不舒服?!?/p>
陸召聽出來一些不對勁,他皺著眉,猶豫著用手撫摸白歷的后背。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白歷的聲音。
“江皓接到上面的消息,”白歷沒有直起身,依舊趴著說道,“軍界和警廳以及貴族議會等多方聯(lián)手,向皇室提出調(diào)查林勝的請求?!?/p>
陸召愣了愣:“那皇室那邊……”
“第二繼承人也加入請求行列,陛下允許了調(diào)查,由相對中立的警廳主查,軍界高層協(xié)同調(diào)查。”白歷說,“元帥……他讓江皓給我?guī)€話,說等事兒辦完,比賽結(jié)束,跟你一塊兒去他家里吃頓飯。”
從白歷重新回到公眾視野開始,元帥就跟他沒有過多的交際。元帥的這句話聽起來很家常,但也透漏出一個信息,這件事兒會有個說法,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再和白歷見面。
這句話對白歷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陸召立馬明白了江皓為什么會失聲痛哭。
警廳公正中立,在元帥帶領(lǐng)下的軍界也不會允許這件事兒繼續(xù)沉沙海底。外界也已經(jīng)開始再次要求皇室軍界給出合理解釋,當(dāng)年的案子已經(jīng)沒辦法再壓下去了。
多少年了,白歷跟江皓終于看到了一點兒正義的曙光。
但有些曙光來得太晚,看見光的人都快累死在路上了,已經(jīng)沒有力氣露出笑臉。
“是好事。”陸召拍著白歷的后背,他找不到別的詞,只能翻來覆去地重復(fù),“白歷,沒事,是好事。”
“我知道,”白歷說,雖然礙于皇室的臉面,這事兒會低調(diào)進行,但只要元帥和第二繼承人站在同一邊,林勝跑不了了,“我知道,我就是……”
陸召不知道怎么開口。
“死了那么多人,江皓一輩子都有負(fù)罪感,多少個家庭都跟著遭殃受罪,”白歷說,“為了一個人,搭上我們的命,我們的人生,我的這么多年,我他媽一輩子能有幾個這么多年?”
“就算這幫畜生都完了,狗屁命運也崩盤了,那也不能怎么樣,”白歷的一只手摸索到自己的肩膀,江皓太用力,都快把他肩膀給掰斷了,“死了的人活不了,留下的痛苦也還要承擔(dān)。我的腿到死就這樣了,江皓知道,所以他到死都覺得欠我的?!?/p>
陸召感覺白歷的身體都在抖。
“可我還是挺開心的,我跟江皓那孫子不一樣,我還是知道該不該開心的。畢竟我走了這么多年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路,”白歷說,“終于看到了點兒人煙?!?/p>
陸召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
卻聽到了一聲壓得很低很低的啜泣。
白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很多年沒這樣過了。
可能是因為今天一天充當(dāng)了兩個人的哭訴對象,白歷覺得這里面有傳染的成分在。
陸召撫摸他后背的手僵住了,白歷很想說“別停繼續(xù)”,但嗓子像是堵了棉花,怎么也說不出聲。
后背覆上一片溫?zé)?,陸召俯身把白歷撈得離他近一些,摟住。
白歷感覺到一個吻落在他頭發(fā)上,又向下落在他的后脖頸,腺體,衣領(lǐng)。
“歇會兒吧,”陸召說,“歇好了,再開心?!?/p>
白歷感覺陸召罩在他身上,把他裹得很嚴(yán)實。
像被子結(jié)界。
在結(jié)界里他可以不是安慰人的那一個。
被子結(jié)界可以藏住很多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