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秀聽著委屈。
“他跟人談生意,現(xiàn)在手還要伸到政府去,到一些場合,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是外頭吹來的風(fēng)俗,不講親密,講禮儀。”
“我懂的?!?/p>
“而且你跟他的情意,打小看到大,深得很,不是隨便一個女人就能比得上的。你瞧瞧他頭上的疤,羨書父親走之前,他多好的脾氣,哪里見他跟誰紅過臉?只為你同人打架,縫了七八針的,醒了還不放過,吵嚷嚷的要殺人……”
她怎可能不記得?她心甘情愿等他那么些年,不就是那道疤害得么。
傅羨書還在念書的時候,就是崢嶸人物,辦讀書會,組織社會運動,旁人都講實業(yè)振邦,他要講教育救國,在學(xué)生當(dāng)中出盡風(fēng)頭。
招人擁護,自也招人嫉恨。
同他結(jié)過梁子的人知他這樣青的年紀(jì)就有個未婚妻,拿此事取笑他,他不理不睬。
越不理睬,他們就越恨。
孟婉秀那時與他還會傳書信,她字寫得不好,通常好幾周才寫出一封,寄給他,講自己也好想去他說的寧德湖邊走走。
傅羨書就令家里的司機來接她去學(xué)校。
在寧德湖,他們就碰見傅羨書的對頭,對方指著孟婉秀笑話。
起首傅羨書還有耐心,同他們講道理,一副好商量的樣子,后來他們見躲在傅羨書身后的孟婉秀柔柔弱弱的,生了欺負的心思,便油嘴滑舌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坐電車兜圈子。
傅羨書低聲講:“與我怎樣都可以,別動她,否則我真不會客氣。”
他們笑,去扯婉秀的手腕,把她嚇得尖叫,又向傅羨書挑釁,“你要怎么不客氣?”
他那時知斯文,不曉得打架,真動起手來,全憑本性的狠。
他是狠的,埋在骨血里,否則也不會有今日黃埔灘的傅老板。
那次之后,他額角上就烙下了那塊疤。
孟婉秀看著它裂開,看著它愈合,仿佛那疤是長到了她的身上。
有老太太催,婚期最終還是要定。
孟家這便見傅公館態(tài)度反復(fù),惱他們不將自家四姑娘看重,拖著遲遲不給答復(fù),也不再讓孟婉秀出門。
她記恨傅羨書,心里不掛念,平日里不是看書識字,就是在臥室里織圍巾。
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這幾天掛在壁上的西洋鐘卡嗒卡嗒的響,比之前格外煩人。
孟婉秀偶爾聽母親提起,賀維成在外撞壞了胳膊,去醫(yī)院接上后,匆匆告別回蕪湖去了。
她不敢告訴母親,這里頭有傅羨書的壞,只托弄堂里租了孟家一爿門店做綢布生意的老板,他日去蕪湖,幫忙問一問賀維成的好。
孟婉秀托人幫忙,也帶了紅紙包的糕點作謝。那賀維成住在梅泉里的時候,也幫綢布門店做過不少力氣活兒,老板連連答應(yīng)。
傅羨書還是登門來了。
汽車停在弄堂口,捧著不少禮物,頂氣派的樣子,自有一番熱鬧好看。
婉秀在樓上臥室,貼著門聽,聽得不清不楚的,沒個所以然來,只能聽到傅羨書低沉的嗓音。
她忽地就記起來,在洋房里那回,傅羨書伏在她身上緩緩喘氣的聲音。
她腦子轟地炸了,回過神來又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暗罵著:怎么這么賤,他都那樣對你了!你合該殺了他才是!
孟婉秀惱自己管不住心思,也不貼著門聽了,扎進床里紅著眼眶,又開始掉淚。
孟家老爺拄著拐杖,眼皮子半抬不抬,四處睥睨,沒給他好臉色看。
婉秀的母親見傅羨書登門來,就是最大的誠意,往后打著燈籠也不見得能尋到他這樣的好女婿,她便一個勁兒地給老爺使眼色。
孟老爺豈能不知么。以傅羨書現(xiàn)在的氣焰和脾性,若不甘愿,本也不必拉下來臉來遷就他們孟家。
他說:“婉秀雖是個女兒家,我們看她也是寶貝,養(yǎng)得嬌氣,可也是識大體的,不會無理取鬧?!?/p>
言下是在講,這回是傅羨書的錯。
傅羨書承認:“是?!?/p>
孟老爺鄭重其事地說:“你既要人來了,孟家也得講信,不該毀約。不過孟叔問你兩句話,你要好好回答?!?/p>
“您講,我不瞞。”
孟老爺手握了握拐頭,“你棄文從商,生意門是朝哪兒開?”
傅羨書回答:“南京?!?/p>
孟老爺頓了頓,再問:“做不做煙土生意?”
“除了煙土。”
“好。你有志氣,但要惜命。”孟老爺說,“等我們?nèi)チ耍€要指望你照顧婉秀。若你們真有一日斷了夫妻情分,也請看在我的情面上,別讓她受苦?!?/p>
“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