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也說不清什么時候就對葉云亭起了心思,可能是他冷水浸身大病一場,只為了換一個出府拿藥的機會時;也可能是他發(fā)著高燒,醒來卻還惦記著他與北疆之時……他們相識的時間不長,但相處的點點滴滴,如今回憶起來,都是怦然心動。
李鳳歧按了按胸口,能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鼓噪難安。
《牡丹亭》里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今恰恰對上了他的心境。
李鳳歧垂眸,睫羽擋住了眼底洶涌情緒。他將輪椅轉(zhuǎn)到床榻邊,強健的手臂便撐著床榻,將身體挪到了床上。
身側(cè)位置一沉,葉云亭回過神來,就見李鳳歧已經(jīng)在身側(cè)坐下。
他穿著雪白中衣,衣帶系得有些松,交錯的領(lǐng)口處便松垮垮地敞開,露出半邊肌理分明的胸膛。
葉云亭只一瞥,便匆匆移開了眼。不知道怎么得又想起來先前有一回他睡著睡著,就鉆到了李鳳歧的被窩里去……便有些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
那應(yīng)該……算不上輕薄吧?
葉云亭簡直坐立難安,覺得不問清楚以后怕是沒法安心睡覺。他斟酌了一番言辭,清了清嗓子,道:“王爺白日所說的話是何意?我想了許久也沒想明白,還請王爺明言。”
正在整理被褥的李鳳歧動作一頓,身子直了起來,側(cè)臉望著他:“嗯?”
從鼻端發(fā)出一聲輕“嗯”。低而柔軟,隱約帶著曖昧氣息。
葉云亭覺得自己是不是白日受了刺激,現(xiàn)在李鳳歧做什么都叫他疑神疑鬼。
他的手藏在被子下面,摳了摳湯婆子布套上的繡花,糾結(jié)半晌,還是繼續(xù)問道:“王爺白日說自己不喜歡女人,那王爺是……喜歡男人么?”
李鳳歧將被褥蓋到腰部,上半身放松而愜意地依靠在軟枕上,隔著兩尺的距離,側(cè)臉瞧著他:“嗯?!?/p>
他姿態(tài)閑適坦蕩,倒叫葉云亭覺得是自己太過矯情了。他擰著眉思索還要不要往下問,就聽身側(cè)男人說:“大公子放心,我雖喜歡男人,但也不是對著個男人都能有欲望。我從前在軍中之時,與弟兄們同吃同睡,他們在我眼中并無不同。”
葉云亭聞言便松了一口氣,笑起來:“是我想岔了?!?/p>
“大公子倒也沒想岔?!崩铠P歧見他神情舒展,就忍不住又想逗弄逗弄他。他在葉云亭疑惑的眼神里,不緊不慢道:“大公子與那些粗人自然是不一樣的?!?/p>
葉云亭:???
他睜大了眼,吃驚地瞪著李鳳歧,顯然還沒理解這話里的意思。又或者理解了,卻不敢相信。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李鳳歧點到為止,身體往下滑,做出要就寢的模樣:“時辰不早了,大公子也早些睡吧?!?/p>
說完側(cè)過身,拿背對著葉云亭。
葉云亭繼續(xù)瞪著他的后腦杓,心想他果真是故意的。
當(dāng)真惡劣至極。
……
葉云亭一晚上沒睡好,光琢磨他的意味不明的話了,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索良久,一回頭卻見李鳳歧睡得安穩(wěn)踏實,頓時氣悶,覺得李鳳歧大約是故意這么說的,讓他為他的刨根問底吃些教訓(xùn)。若李鳳歧當(dāng)真對他有些想法,哪能睡得如此安穩(wěn)?
于是他索性不再糾結(jié),拉起被褥也睡了。
這一晚之后,兩人之間與從前無異,又似隱約起了些變化。
葉云亭自認(rèn)擺正了心態(tài),只當(dāng)李鳳歧是捉弄他好玩罷了。但李鳳歧卻好似上了癮,尋著空子就要逗弄他兩句,等他渾身不自在之后,又若無其事地走了。葉云亭氣也氣不起來,真要較真,好像顯得他氣量狹小似的。
于是他索性不再理會李鳳歧,但凡李鳳歧說些意味不明的話或者做些曖昧的動作,他只做不覺,由他去了。
心想等這人發(fā)現(xiàn)他不接茬之后,自然就失了趣味。
如此眨眼就又過去一日,到了八月二十八,這日正是齊國公夫婦上門拜訪的日子。
葉云亭如同往常一樣起來,正拿起床邊的衣裳披上,卻被李鳳歧拉住了胳膊。男人靠在床頭,下巴揚了揚,笑道:“今日齊國公來訪,不宜穿這個?!?/p>
“?”葉云亭擰眉:“那要穿什么?”
他的衣裳實在不多,料子款式也都差不離,這一件與其他并無太大區(qū)別,穿哪件都是一樣。
“五更?!崩铠P歧揚聲喚了一聲。
外頭候著的五更聞聲,便捧著幾個疊放的錦盒進來。
“我叫人臨時趕制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崩铠P歧道。
五更聞言將錦盒在桌上一字排開,掀開蓋子叫他挑選:“一共做了十來套,不過時間太趕,只來得及趕出兩套?!?/p>
葉云亭低頭去瞧錦盒里的衣裳,一套銀白,一套深紫。銀白素雅,夾棉長袍并不顯厚重,外頭罩一件煙灰色長衫,有種水墨畫般的雅致;深紫則更貴氣,柔軟皮草做里子,上好綢緞做面,在衣襟領(lǐng)口等邊緣處滾了一圈,露出黑色的毛邊。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黑色狐裘,長靴,并發(fā)冠佩玉等等配飾,從上到下,置辦的十分齊全,顯然是吩咐之人用了心思的。
葉云亭思索了一番,挑了紫色那套。既然是見客穿著,總不好太素淡。
他捧著衣服,向李鳳歧道謝。
李鳳歧此時已經(jīng)自床上坐了起來,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裳,寬大的衣袖滑落,便露出一截精致腕骨。
他瞇起眼來,沖葉云亭笑:“就當(dāng)是前日晚上的賠禮,我在軍中待久了,難免沾染了些粗野孟浪之氣,大公子莫要怪罪?!泵髅魇墙忉屇翘焱砩涎哉Z誤會,但話從他嘴里吐出來,總多了幾分旖旎纏綿,就仿佛那晚上還發(fā)生了別得什么似的。
葉云亭不欲糾纏這事,抿了抿唇,神情平淡道:“王爺言重了?!?/p>
說罷就捧著衣服去屏風(fēng)后面更衣。
這兩人你來我往,話里有話,五更在邊上聽著,心里驚濤駭浪,面上卻要假裝自己什么也沒聽懂。他低垂著腦袋,眼睛悄悄往上瞟,瞅瞅自家王爺,再瞅瞅那扇屏風(fēng)。心說娘誒,王爺腿都這樣了,竟還雄風(fēng)不倒,不愧是王爺!
等葉云亭更衣出來,就覺得五更看他的眼神充滿怪異。
他微微蹙眉,低頭看自己,不太確定道:“是不太合適嗎?”
五更狗腿之情溢于言表:“特別合適,王妃穿這身,簡直就是仙人下凡!若是外頭大姑娘小媳婦看見了,怕是都要走不動路?!?/p>
他的言語表情動作都過于浮夸,葉云亭蹙了蹙眉,看向李鳳歧。
感覺還是王爺靠譜點。
李鳳歧瞥了五更一眼,頷首道:“五更沒讀過書,來回就只會那兩句話夸人,不過話糙理不糙。這一身很襯你?!?/p>
他也沒說假話,葉云亭穿著這一身,著實合適。他平日多穿素色,更顯清雅溫潤。如今著一身華貴紫衣,如白雪綻紅梅,灼人心魄。
聽李鳳歧這么說,葉云亭才放下心來。
他喚來季廉將其余衣物收拾好,又等李鳳歧更衣之后,方才前院行去。
——下人來報,齊國公一家已在前廳等候。
前廳,葉知禮喝完第二盞茶,仍遲遲不見人來,他重重將茶盞擱在桌面上,雖礙著這是在王府沒有出言指責(zé),臉色卻也十分不好看。
殷紅葉坐在他身側(cè),掃了低眉順目的侍女一眼,不悅道:“我們已在此處等了半晌,卻不見王爺王妃身影,可是你們這些下人偷懶,沒去通傳?”
“夫人恕罪,我等已經(jīng)通傳過了,只是往常這個時辰,王爺與王妃才剛剛起身……”她說著抬頭看了臉色不虞的殷夫人一眼,不敢再往下說。
她們這些人本來就是宮里送來的,并不得永安王信任,平日無事連里屋都不許進。她們倒是去通傳了,但里頭伺候的只打發(fā)了一句“王爺王妃剛起身,叫他們等著”便沒了下文。
這原話他們也不敢說,只能兩頭受氣。
殷紅葉聞言越發(fā)不快,她是個受不得氣的,陰陽怪氣地諷道:“果然是今時不同往日了?!?/p>
話音剛落,就聽一人道:“殷夫人在這王府里喝了兩盞茶,倒是品出了些真意。”
殷紅葉循聲望去,就見李鳳歧與葉云亭并肩而入。兩人穿了同樣的紫色衣裳,只一個色深些,一個色淺淡。就連腰上佩著的腰佩,也是一對。
她瞇了瞇眼,拉了呆愣出神的兒子一把,與葉知禮一同起身見禮。只是禮雖行了,嘴上卻不肯認(rèn)輸:“王爺這府上的茶是好茶,就是喝了兩盞,有些膩味了。”
就差直言他們怠慢客人。
李鳳歧漫不經(jīng)心瞥她一眼:“既然夫人嫌膩,那便少喝些?!闭f罷抬手,命人將茶盞撤了。與直接趕人無異。
沒想到他行事如此不留情面,殷紅葉臉色一變,還要出言,卻被葉知禮按了按手臂。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安靜下來,剜了葉云亭一眼。
葉知禮倒是更沉得住氣,他端起一副慈父面孔,溫聲道:“我與云亭久未相見,很有些話要敘,王爺可否讓我們父子單獨說說話?”
李鳳歧皺眉,手指不耐地在輪椅扶手上敲了敲,覺得葉知禮果然沒認(rèn)清形勢。
“齊國公要與王妃單獨敘話,卻來問我同不同意?”他諷笑了一聲:“我想齊國公搞錯了一件事。我這永安王府的規(guī)矩可和齊國公府上不一樣?!彼焓贮c了點:“這永安王府如今有三個主子,除了母親與我,便是云亭?!?/p>
他瞧著葉知禮如同豬肝的臉色,不緊不慢繼續(xù)問道:“齊國公可明白我的意思?”
葉知禮哪能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永安王這是明晃晃地告訴他,葉云亭也是這王府里的主子,他要同葉云亭單獨敘話,便親自去問葉云亭。
這是叫他這個做父親的,低聲下去求兒子。
簡直就是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