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薩的主人看起來一時半會是不會再碰這份披薩了。他蜷在椅子里,雙手抱著腿,滿腦子都是懊惱。那份經(jīng)年累月在網(wǎng)絡(luò)上構(gòu)建的自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內(nèi)心也涌上來一股無力感,讓他沮喪地一動也不想動,有點想哭。
小的時候他也是能很開朗地跟人打招呼的,怎么現(xiàn)在就成了這樣子呢?
在習(xí)慣了這么長時間的一個人生活后,他終于久違地體會到了難過的感覺。而上一次這種情緒的出現(xiàn),還是在聽到父母因為欠債跑掉的時候。
但這次,他甚至都不知道因為什么而難過。
智也從小都是跟爺爺一起住的。
爺爺是個很能干的人,什么都會,什么事情也都做的很認(rèn)真。會修車,會修電路,會做木工,還會會種很漂亮的花,和念好聽的俳句。
如果說入江智也對爺爺是很純粹的喜愛崇拜尊敬的話,那么對父親的感情就復(fù)雜了。
他跟父親見面次數(shù)幷不多。在他的印象里,先有的是爺爺——爺爺是萬能的,然后才有了父親的概念——父親是什么都不會的廢材。他聽他爺爺說過,他的父親高中只上了一年就輟學(xué)了,瞞著家里跑去給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黑社會幫派當(dāng)小弟,也就是在那里認(rèn)識了他的母親。兩人稀里糊涂地在一起,稀里糊涂地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就生,生了孩子就扔在家里不管。當(dāng)入江的爺爺從別人口中聽到了這事,踹開智也所在的房門時,智也已經(jīng)餓得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來了。從醫(yī)院出來后,爺爺態(tài)度堅決地剝奪了智也父親母親的監(jiān)護權(quán),把還是嬰兒的智也帶回家。等到入江智也長大一點點了,跟小蘿卜頭一樣可以跟在爺爺后面走路了,智也母親跟智也父親離了婚,轉(zhuǎn)頭攀上了組織的一個小頭目,果斷地把智也父親甩了。組織的小頭目也早就對智也父親不滿很久了,正好下了套尋了個理由把智也父親趕出黑道不說,還剁了智也父親的一根小拇指,讓人人都知道他曾混過黑道還做了錯事。
混了那么多年黑道,卻沒出混什么來,一個小頭目都能輕而易舉地把他趕走,女人也把他踹了??梢娭且哺赣H不僅沒什么本事,腦子也不那么靈光。他被趕出幫派后,倒是終于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還有個老子。可惜入江爺爺不僅排斥跟他見面,也拒絕他跟智也見面。于是他就晚上睡公園,白天就蹲幼稚園門口,看到兒子出來就把通過別人施舍而買到的零食強行塞給小小地智也,嚇得一邊的老師叫來了保安。
一次兩次還能攔住,每天都這樣,幼稚園老師也撐不住了,勸入江爺爺把這事解決掉。爺爺考慮了一下午,終于后退一步,給智也父親找了房子住,幷找了個活計讓他干,唯一的要求就是每次他跟智也見面時,他必須在場。
于是就這么又過了幾年,智也上了小學(xué)。年齡長了,懂得多了,他也就意識到自己跟其他小朋友的不同了。他開始主動親近自己的父親,就為了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即使這樣,他也是好幾天才能見到父親一面。聽說他又辭掉了工作,聽說他跟一群雜七雜八的人混在一起,聽說……他總是從街坊鄰居那里聽到自己父親的消息。他的父親每次回來都只是塞給他帶零食,偶爾問問他的成績,接著昏天黑地地睡一覺,醒來又不知道去哪了。他也不在意,能見到的時候就待在他爸的房子里待一會,見不到他就回家?guī)蜖敔斈棠堂ΑK詾楦缸又g就是這么相處的。
他是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爺爺教他知識教他道理,奶奶教他耐心與包容。但是他慢慢長大,而爺爺奶奶則慢慢老去。他們的身體變得不好,于是他就放棄了跟小伙伴相處的時間,一放學(xué)就回家?guī)图依镒黾覄?wù)。奶奶總是腰疼,因此他學(xué)會了怎么能又快又省力地擦干凈地板;爺爺眼睛昏花看不清字,因此他學(xué)會了很多字,每天都給爺爺念報紙。
過個十天半個月,父親就會突然出現(xiàn),像對待寵物一樣地把他叫過去,他也高高興興地過去,過十多分鐘再拿著父親給的零食高高興興地回來。他幷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只知道第二天就可以跟小伙伴大聲炫耀:“我爸爸昨天又買了好多零食?!薄斑@個啊,爸爸早就給我買過了,不好吃?!薄鞍?,我們交換吧,爸爸帶回來的有好幾張重復(fù)的卡”
“怎么總是你爸爸啊,你媽呢?”
“……”
一晃又是幾年,等他小學(xué)即將畢業(yè)的時候,他終于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媽媽啊,她回來了?!?/p>
初中他換了一所離家比較遠的中學(xué)。
他也終于脫離了炫耀父母的年紀(jì),說到家里情況只會說爺爺奶奶怎樣怎樣,而對父母閉口不談。
智也對父親的印象本來就很淡,而對母親則是完全的陌生了。他也幻想過母親的樣子,跟其他小伙伴的母親一樣,溫柔,會做好吃的飯,笑起來裝滿了包容。然而他所幻想的樣子跟他母親沒有一絲一毫相同。
時光讓他變成了初中生,卻沒能讓他的母親變得像一個母親。抽著煙,畫著濃妝,眉毛上挑,大眼睛粘著夸張的長睫毛,眼皮上更是濃濃的一片紫色。就這樣,他的母親,在他小學(xué)畢業(yè)前夕,穿著暴露的衣服,踩著高高的高跟鞋,突兀地闖進了他的生活。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被叫做母親的人卻只是瞟了他一眼,跟他說了唯一的一句話“怎么都長這么大了?!?/p>
一邊的入江父親嬉笑著摟過女人的腰,笑得眼睛成了一道縫,“老頭子有錢,養(yǎng)得高一點。你別說,這小子長得人模人樣的,像你。哈哈哈”
他站在原地聽了二十分鐘他們對他的評頭論足,聽他們談?wù)撊虢瓲敔斶€有多少錢。他揪著書包帶,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直到那個摟著女人腰掛著猥瑣笑容的油膩禿頂男人終于想起什么似的,甩了他兩萬日元,像轟狗一樣把他轟走,他才僵硬地邁開腿。他滿臉平靜地走回家,一到家,就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嘔吐起來。不管胃里有沒有東西,他只是想吐。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惡心。Qun 7捌/③⑦①1⑻⑥"3
他嘔吐了很久很久,直到吐出來的都是酸水,經(jīng)過食道時火辣辣地疼。他看了看衛(wèi)生間鏡子里的自己,鼻涕眼淚嘔吐物混雜,惡心的令人發(fā)指。
他脫掉衣服,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尤其是臉,洗了一遍又一遍。他用浴巾擦干凈身上的水,走出浴室,看著洗手臺后鏡子里面的那個人。
眉毛好丑,眼睛好丑,鼻子好丑,嘴巴也好丑。
奇怪,以前怎么就沒意識到這個人這么丑呢?
他平靜地擦干浴室的水霧,還拖干凈了地板,再把馬桶刷了一遍;他平靜地?fù)Q上干凈的衣服,用水沖掉臟衣服上沾的嘔吐物,用手搓洗了一遍再扔到洗衣機里;他平靜地出了衛(wèi)生間,跟奶奶說沒事,吃掉重新熱了一遍的飯,飯后跟往常一樣地給爺爺念了一期報紙。
入江智也其實想給爺爺說點什么,但又覺得沒什么可說的。很多道理爺爺都已經(jīng)告訴過他,沒告訴的他也能看書學(xué)。
所以好像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他跟爺爺?shù)懒送戆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