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生魂,可送野鬼。
薛閑接了河燈,又瞇眼看了玄憫一眼,卻見他忽而抬手,碰上了薛閑的臉側。
溫熱的指端碰上來時,薛閑眸光一動。
只是那體溫倏地又離開了。
“枯葉?!毙懙曊f道,繼而將那枚從薛閑鬢邊摘下的細瘦枯葉捻成灰,散在了門前泥土中。
薛閑收了目光,“嗯”了一聲,轉而托著河燈大步走到了河邊,將承著超度香灰的河燈放在了古河河面上。那一星燈火順著河水靜靜流遠,像是將故人送去黃泉彼岸。
他忽然琢磨過味來,先前不明來由的遺憾究竟是什么——
看著江世寧消失的那一瞬,他難得泛起了一些感慨,覺得忽而少了些什么,明明江世寧并非聒噪吵鬧之人,卻依然讓他覺得周圍陡然空靜了一些。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何況他的壽命近乎無所窮盡,總要看著旁人白頭老去然后再會無期的,包括玄憫……
薛閑蹙起了眉,只覺得這樣的設想讓他格外不痛快,已經不僅止于遺憾了。
于此同時,在這河神廟南邊的一座矮山山頂,一列人馬正靜靜地坐在夜色中修整調息。趁著山頂的一抹月色,可以看見他們白色的衣衫上處處都是破損,形容狼狽,似乎剛從某些困境中掙脫出身來。
這一列人馬,便是被薛閑用云雷劈成的籠子圈在簸箕山腳下的太常寺眾人。
他們在山頂借著月色和山中靈氣休憩恢復,卻并不曾點哪怕一個燈籠,似乎在刻意隱匿自身蹤跡。
“你確信那處是他們?”太祝難得摘下了面具,一邊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邊沖遠處山野間的一抹燈火抬了抬下巴。
“確信無疑。”太卜點頭道。
從他們這處,隱約可以看見河神廟的一星光亮,卻看不見那里有什么人。一切訊息,全憑太卜一手占算。
雖然前一夜被人擺了一道,但總體而言太卜的占算還是準的,極少出錯,所以她既然如此肯定,太祝便略微放了心。
“只是——”太祝束好了頭發(fā),放下手撥弄著面具邊緣,忽然開口道,“其實我還有些存疑……”
太卜一愣,偏頭看他:“怎么?”
“先前太過緊張慌亂,以至于忽略了一點,咱們在簸箕山下撞見國師迎面而來,躬身正要出聲時,接到了國師的信。”太祝皺著眉,道:“你當時瞧見國師動手送信了么?”
他們曾經見過兩回國師同別人通信,據說國師將信紙燒干凈的瞬間,對方便能收到信,前后相差無幾,所以從不用擔心耽擱時間。
但是當時太祝連頭都沒敢抬,更別說看見國師燒信了。
“興許在拐過那處山道拐角前剛巧燒了,拐過來后,咱們才收到?!碧凡聹y了一番,又篤定道:“不過不用疑心,那確實是國師無疑,他走時,我特地看了眼他的手指?!?/p>
太祝一愣:“手指?”
雖說太常寺眾人得見國師的機會比尋常人要多一些,但即便是他們幾個從小便由太常寺教養(yǎng)長大的,也極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國師,因為國師不喜歡旁人近身。
是以,他們甚少有人能探見國師細微末節(jié)的特征,諸如是否有痣,是否有疤。
但太卜卻是知道一處的……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國師,只有七歲,生得面黃肌瘦,活似一根頭重腳輕的豆苗。那時她家里窮困,爹爹早亡,娘又生了重病,將將撒手人寰。
她跪在家中破屋的床邊,在凄風苦雨中哭得正要抽過氣去,一個僧人敲開了門。
那時她第一次看見國師,一身僧衣白如云雪,個子高極了,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瘦削的下巴。
他彎下腰沖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也好看極了,骨肉勻稱,干凈得似乎從未碰過一星污穢。盡管他帶著銀制的面具,但她卻覺得,他一定比她短短一生見過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幾乎忘了要哭,仰著臉愣愣地問那僧人:“你是何人?”
那僧人的聲音沉緩如水,聽得她倏然就安了心:“貧僧法號同燈,替太常寺來接你?!?/p>
她盯著面前那只勁瘦修長的手,幾乎沒聽清對方說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從此,她便走上了另一條路。
盡管后來的十幾年里,在見識了太多事情后,國師在她心中的印象早已同當年初見時候的驚鴻一瞥相差甚遠,面對國師時,敬畏謹慎遠遠多于當初的仰慕,但她始終清晰地記得七歲那年見到國師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能記一輩子。
太祝見她出神,又疑惑地追問了一句:“國師手指怎么了?”
“國師手指無名指關節(jié)側面又一枚很小的痣?!碧坊厣竦溃拔业谝淮我姷絿鴰煏r,看見過,一直記著。那天在簸箕山下我特地多看了一眼,確認過,絕不會弄錯,他就是國師?!?/p>
誰知她這話說完,太祝非但沒有消除疑惑,反而“嘶——”地抽了口氣,皺著眉道:“不對吧,我前些年有一回進過天機院還記得么?去交差,國師當時在亭內下棋,我站在旁邊時,因為什么緣故我給忘了,反正仔細看過國師的手,哦對,因為你那幾天同我說過手相骨相之類的話,我就偷偷看了看國師的手指骨相,我敢確信,他手上一粒痣也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