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剛說完,灰衣人就想一巴掌把自己抽死在這里。他自小受松云術(shù)士教養(yǎng),十六歲起開始幫松云和國師辦些麻煩事,至今已有七八年了,然而真正見到國師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大多是從松云那邊領(lǐng)了事四處奔走。但是即便接觸少而又少,他也是知道這位國師的脾氣的——
這位從來喜怒無常,且十分厭惡底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問些不該問的事情。
至于什么是不該問的,其實這位從不曾明確說過,但就灰衣人他們的理解,就是指“什么都不要問”。
這位有什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哪是他們能插嘴的。
誰知他這一問,國師非但沒有怒意,甚至還答了他一句:“許多年前,我在這處遇見過一位貴人。”
那真是……太久太久以前了,久到連他都已經(jīng)記不清那時的自己究竟幾歲,生得什么模樣,爹娘是何人,又是因何緣故將他棄留在這僻遠(yuǎn)的山里。若不是那位貴人,他恐怕輪回都入了幾遭了,又何來現(xiàn)今的一切。
灰衣人聽了他的回答,當(dāng)即愣了一下,低頭道:“那真貴人慧眼識珠,否則,又哪來今日太平盛世。”
“慧眼識珠……”國師似乎覺得這話很有意思,又似乎有些嘲弄道,“太平么?若是太平,我也不用做那么些麻煩事,今日也不用站在此處了,請來這么些勞苦百姓了?!?/p>
灰衣人一時間不知該接什么話,然而國師向來寡言,難得有興致說這么些話,他不接豈不是更過不去。于是他想了想,又道:“是我們愚駑,分不了憂。”
國師聞言,眸光一動,淡漠地從他們身上瞥過,又重新落在江松山上,半晌之后淡淡道:“總有用得上的地方,無須妄自菲薄?!?/p>
他看著山頂荒寺,忽而抬手行了個佛禮。
于他而言,這一生始于此處,所以也該“歿”于此處,這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終。況且,他現(xiàn)今所為,多少有些忤逆當(dāng)初那位的初衷,所以臨“死”前來自懺一番,也算得個心安。
相信對方若是活著,也是可以理解他一番苦心的。
當(dāng)他行完佛禮重新抬起眼時,那百人組成的圓陣之中,石像蓮花底座上的紙符忽然抖動了一下。
一張正對大澤寺,一張沖著洞庭方向,還有一張則對著萬石山。
三張紙同時一抖,發(fā)出“嘩”地一聲響,像是狂風(fēng)吹攪著戰(zhàn)旗發(fā)出的拍打之聲。
緊接著,蓮座之下的血圈倏然一亮,原本快要干涸的血跡似乎陡然間變得新鮮起來,甚至還微微流動著。
國師轉(zhuǎn)過身來,抬袖一掃,就聽一陣風(fēng)刀之聲于圓陣上方掃過,陣中百人左手拇指突然裂開了一道割口,殷紅的血頓時從那道割口之中淌流而下,落在地上,又如同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直直朝那石像蜿蜒而去。
那是一幅極為駭人的景象,數(shù)百條血線如同長蛇一般靜靜地朝石像爬去,眨眼間便融進了石像底端。
一眾灰衣人雖然有所準(zhǔn)備,乍然看到這一幕依然有些手腳發(fā)涼。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血液將整個蓮座染成暗紅色,又似乎活了一般,沿著石像由腳往上。
似乎要將整座石像染成血色。
那究竟得花費多少血,灰衣人不知。他們只知道,這圓陣中人的血最終都是要流干的,一個也活不成。
而就在他們愣神之時,國師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抬袖又是一道風(fēng)刃。灰衣人只覺得自己左手拇指一陣刺痛,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yīng),整只左手便被千鈞之力猛地壓向地面。
那力道之大,讓人無力反抗?;乙氯烁鱾€措手不及,連帶著整個人都狼狽地橫趴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殷紅血流從手指之下汩汩流出,也直奔那石像而去。仿佛流的不是血,而是活氣。
他們懵了片刻,下意識瘋狂掙扎起來,然而不論他們使出多大的力道,用出什么方式,左手依然被死死釘在地上,紋絲不動,鮮血也依然汩汩前流。
領(lǐng)頭那個灰衣人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愕然抬頭看向國師,剛巧對上了國師垂下來的目光。
那雙透黑的眸子里無波無瀾,仿佛他所看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世間草木。
透過那雙平靜至極的眸子,灰衣人忽然明白了先前那句話的深意:總有用得上的地方,無須妄自菲薄。
他更是明白了國師難得多話緣由,因為在他眼中,這興許只是自言自語而已,根本沒人聽見……畢竟,死了便是白骨一副,算不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