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元寶(三)
薛閑生怕禿驢駑鈍,僅僅這么掐一下還不能完全領會其深意,于是他趁著傻子劉沖挪開目光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翻轉(zhuǎn)了一下,讓紙皮畫著臉的那面朝上,點了墨的眸子就這么直勾勾地瞪著禿驢。
畫畢竟不如真人生動,何況薛閑這丹青水平混個“尚可”的評價就頂了天了,離出神入化實在有些遠。是以這眸子也就比真人少了大半的靈性。
玄憫被掐得有些重,便涼涼地垂了目光,原是想警告一下那皮上天的孽障,誰知剛巧對上了暗袋口那雙畫出來的眸子,當真是猝不及防。
這翻肚皮朝天的模樣,配上那無甚表情的一雙黑眼,頗有種“死不瞑目”的架勢。
玄憫:“……”
他這一路上,主動收的妖鬼孽障算不上多,但也絕不少了,大多都是收前桀驁不馴,收后畢恭畢敬,老實待著誠惶誠恐,直到被度化。像薛閑這種被收了還不安分,甚至不把自己當外人,動手動腳一刻不歇的,還是頭一份。
玄憫總覺得這孽障一言一行頗有些“濃墨重彩”的意思,一個人就能演上一出戲。
他目光在那張紙皮面上一觸即收,旋即伸出兩根手指,將那紙皮從暗袋中夾了出來。
薛閑:“……”我跟你沒完!
玄憫的手指著實不像個混跡于市井街巷的人,筆直瘦長,干凈得仿若從未沾過污穢。不像是山間僧廟里長大的,當然,也更不像野僧,倒像是某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公貴族。
不過此刻的薛閑并不曾注意,也沒那工夫注意。
玄憫兩指夾著紙皮朝劉沖面前送了一寸。
薛閑:“……”日后招雷我一定追著你劈!一日不落晨昏定省地劈!
“這個?”玄憫淡淡地問了劉沖一句。
薛閑:“……”不把你這禿驢劈成焦皮的我就改叫“四腳長蟲”!
“嗯?!眲_用力點了點頭,又露出了一個有些癡愚的笑。
薛閑:“……”你笑個屁!
眼看著傻子就要抬手去接那張紙皮了,玄憫卻搖了搖頭,依舊一副無波無瀾的模樣,道:“不可?!?/p>
算你識相。
在心里咆哮了半晌的薛閑陡然松了口氣,原本繃著的紙皮瞬間耷拉下來,軟塌塌地掛在玄憫指尖,從半癱直接變成了全癱。
劉沖格外認真地看著玄憫,又點了點頭,表情卻有些遺憾。他一點兒人情世故都不通,也不知“委婉”或“藏掖”為何物。就那么把遺憾二字直白地放在面上。
癡愚的人,一舉一動都比常人慢一分,少些靈巧,卻又多一分力氣。盯著人看、說話咬字、亦或是點頭搖頭,都格外用勁。
笨拙,卻尤為戳人心肺。
薛閑爛面條似的掛在玄憫手指間,目光從劉沖面上一掃而過,便不再看第二眼。他覺得這傻子大約有毒,能把人毒得跟他一樣傻,他怕自己再多看上兩眼,就會一個發(fā)癲親自蹦進傻子手里。
那樂子就大了!
不過讓他暗自稱奇的是,禿驢好像比這傻子還要直白,非但全然無視傻子那一臉遺憾,還毫不客氣地抬腳要進傻子的屋。
好在進門前,那禿驢又勉強記起了“禮儀廉恥”這東西,沖傻子點頭示意了一番。
薛閑:“……”多說一句話大概能死,這傻子要能明白點頭的意思我跟你姓。
他這嘲諷的嗤笑還沒落地,劉沖已經(jīng)先一步回到了屋里,一臉高興地沖玄憫招了招手道:“進來!”活像個找著玩伴的孩子。
薛閑:“……”
他牙疼地撇了撇嘴,心說我要不還是老實掛著吧。
這孽障在玄憫手里起起伏伏好幾次,終于勉為其難地安分了下來。
半開的屋門被劉沖一把推了個全開,屋內(nèi)的景象便毫無遮掩地落進了幾人眼中——那油黃色的紙元寶遠比薛閑之前所見多得多,不止是門邊,一眼掃過去,整個屋子里甚至沒有幾塊能落腳的地方。
劉師爺似乎頗為糟心,一看見他這大兒子屋里的模樣,就面色不渝地扭過頭去。他絲毫沒有要進屋的打算,獨自站在離門一丈遠的地方背手等著。
他大約頗為煎熬,一方面期望玄憫幫他調(diào)一調(diào)宅院的風水,另一方面又想把這同樣不通人情世故的和尚轟出去。
但凡懂得看人眼色的,這時候都會稍作收斂,以免攪得不甚愉快。
可無奈這和尚不懂。
何止不懂,他根本連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劉師爺差不離要氣死了。
他愛站哪兒站哪兒,玄憫自然是不會管的,他就是一竿子撇到十丈遠的地方杵著,也不妨礙玄憫進屋。
劉沖這屋子布置得甚為簡陋,一點兒沒有師爺府大公子的樣子,說是個小廝房也不為過。攏共不過一張四仙桌,兩把木椅,以及一張相較于劉沖而言,有些窄小的床。
這屋子本身不過是巴掌大的地方,蝸舍荊扉,偏生還裝模作樣地在當中隔了一道,將床與桌椅分在了兩個半間里,便顯得更加逼仄。
屋內(nèi)所有物什都不知用了幾年,灰撲撲的格外老舊,黯淡無光。唯一的顏色,居然就是這四處堆放的油黃紙元寶。
玄憫垂手撿起一個,上下翻看了一番。
掛在玄憫另一只手指間的薛閑因為身處之處較為低矮,又是個臉皮朝上的姿態(tài),剛巧能看清那個元寶的底端。
只見上面寫著三個字:父夕夕。
薛閑:“……”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他罵完才反應過來,那不是豎寫的三個字,而是一個字:爹。只是這傻子落筆稚拙,分得格外開而已。
不過看到這么個元寶,他突然明白劉師爺對這兒子無甚好臉色的原因了。把活人往紙元寶上寫,這跟詛咒也沒差了。不過看劉沖這副缺心少肺的模樣,就知道他大約只是寫來玩兒的。
不過很快,薛閑就把剛才那念頭又吞了回去。
因為玄憫接連撿了好幾個紙元寶,每個元寶底面居然都寫著字,依舊都稚拙得能分成好幾瓣兒。
閑極無聊的薛閑數(shù)了數(shù):七個元寶,兩個父夕夕,三個女良,還有兩個空空如也。
……
什么癖好這是?
不過依照玄憫撿起來的這幾個元寶,薛閑也大致有了分辨:這劉沖傻歸傻,居然還知道分門別類。門邊的那一堆大概全是父夕夕,也就是寫給他爹劉師爺?shù)摹K南勺肋吥且欢褎t全是寫給他娘的。地上散落的那些未成堆的大約是還未來得及寫上東西。
那么……床邊那堆是誰的?
顯然,并非只有薛閑注意到了這點。玄憫簡單翻看了外間的這幾堆后,便抬腳進了擺著床的里間。
一進里間,薛閑就被撲面而來的陰氣嗆得打了個噴嚏。
劉沖:“……”???
他盯著面無表情的玄憫看了好一會兒,又懵懵懂懂地看向玄憫的手,似乎一時間沒弄明白噴嚏聲為何會從手指間傳過來。
不過不論是玄憫還是薛閑,都沒工夫注意劉沖的舉動了。他們俱是被這里間厚重的陰氣驚了一跳,目光不約而同朝床邊那堆紙元寶看了過去。
玄憫皺著眉走過去,拾起一個元寶看了眼。
這次底面寫的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一大團暈開的墨跡。似乎是寫了較之“爹娘”而言更為復雜的東西,以至于直接糊成了一片。
玄憫又撿了兩個,均是如此。
不過其中一個相對糊得不那么厲害,玄憫從中勉強辨認出了大半個“劉”字。
玄憫對這劉師爺家知之甚少,看到這字,只能想到劉師爺和他的兩個兒子,可從那大團的墨跡來看,寫的既不是“劉詡”,也不是“劉沖”或“劉進”。
就在他彎腰打算再撿一個起來看看時,有什么東西從他的腰間暗袋里滾了出來。
那東西叫了一聲“哎呦”,不偏不倚剛巧滾在那堆紙元寶上,落地的時候如同吹了氣的牛皮囊,倏然膨脹起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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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皮膚蒼白,眼下微微泛青,顯出一副疲憊的書生相。不是別人,正是江世寧。
他大約也沒想過,自己怎么好好地突然就從紙皮變成人了,一臉茫然道:“我怎的滾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