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這大變活人都沒能嚇哭一旁的劉沖,薛閑也不裝樣子了,回了他一句:“因為陰氣太重?!?/p>
畢竟鬼喜陰,江世寧之所以一到白天就不能動彈,就是因為白天陽氣過重。劉沖這房里的陰氣簡直比亂墳崗的陳年風(fēng)味還勁道,自然便宜了江世寧。
不過這么重的陰氣,劉沖居然還活得好好的,也是古怪。
“那你怎么沒滾下來?”江世寧疑惑地問道。
薛閑沒好氣道:“不才,沒死過,跟你老人家不屬一類?!?/p>
“沒死你扒著一張破紙皮不放做什么?”江世寧覺得這姓薛的大抵有病。
既然不是鬼,那身體必然還在。既然身體還在,得多閑得慌才把魂兒給掙出來,靠一張紙皮過活?這不是有病是什么?
薛閑掛在玄憫指尖,懶懶答道:“你管得著么,有這說話工夫你不如趕緊起來?!?/p>
這病癆書生畢竟搖身變成了大活人,哪怕是個蘆柴棒棒似的瘦子,分量也不算輕。紙折的元寶絲毫不能承重,被他這么一滾,扁了大半,金山瞬間被夷為平地。
當(dāng)他左右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什么上面后,驚得連忙沖劉沖拱手道歉:“罪過罪過。”
就在他連滾帶爬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愣在一旁的劉沖終于慢人兩拍地反應(yīng)過來。他一看滿地被壓扁的紙元寶,頓時“啊——”地吼叫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把江世寧推到了一旁,自己跪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壓扁的紙元寶重新折好。
傻子的力氣比常人大得多,江世寧那身板自然經(jīng)不住推,當(dāng)即摔滾了一圈,撞到了一旁的五斗木柜。
木柜被撞得挪了幾寸,又“咣當(dāng)”一聲磕在墻皮上。
江世寧摔得一身狼狽,訕訕地撐著地,想要爬起來幫劉沖折元寶賠罪,結(jié)果剛一用力,就“嘶——”地抽了口冷氣,猛地縮回了手。
就見他攤開的手掌上多了一個洞,疼得他齜牙咧嘴直皺眉,卻流不出血。
紙皮做的身體就是這樣,能讓孤魂野鬼腳踩實地,手觸實物,好似半個活人,卻也極容易受傷。
“這五斗櫥底下怎么還釘著釘子?”江世寧一臉郁卒地抱怨了一句,順又轉(zhuǎn)頭沖薛閑的方向小聲嘀咕:“下回……若是還有下回的話,可否不用紙皮,改用牛皮?”
薛閑:“干脆扯個人皮吧?!?/p>
江世寧:“……”
玄憫面上依舊無波無瀾,手指卻動了動,準(zhǔn)確地按住了姓薛的嘴,免得這糟心的孽障一開口就不說人話。
薛閑:“……”
“誒?奇了——這釘子上還串著張紙?!苯缹幣榔饋頃r,余光瞥了眼釘破他手的地面,登時便發(fā)現(xiàn)了一點稀奇東西。
玄憫聞言,眉頭一皺,撩了僧衣蹲下?身。
就見五斗柜被撞開后露出的那一小塊地面上,豎著一個尖角。玄憫順手撕了僧袍下擺的一個邊角,手指隔著撕下的白麻布在那尖角上摩挲了兩下。表層的泥被清掉后,那尖角便有了模樣——
從油黃的皮色來看,那是一枚銅質(zhì)的釘子,側(cè)面有三道豎棱。
既然裹了那么一層老泥,這銅釘釘在這處少說也有兩三年了,卻一點兒銹都沒長,依舊油亮,可見不是個普通物什。
最重要的是它還釘著張看不原樣的紙。
玄憫斂眉垂目,用白麻布將那張紙上厚厚的一層灰掃開——
果不其然,是張黃紙,紙面上用朱砂勾了繁復(fù)的圖。
即便不懂內(nèi)容,也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了。江世寧先是一愣,而后干脆又將五斗柜將旁邊推了推,露出更多地面。
被五斗柜擋著的地上,攏共有三枚釘著黃符的銅釘,分別指對著西南、東北、西北三個方位。
“這……是什么符?延年益壽強身健體?”江世寧在這幾張紙符旁愣了一會兒,莫名覺得身體有些發(fā)熱。
這就稀奇了,畢竟自從他活成了一只孤魂野鬼,他就再也沒感受過“熱”,他終年都披掛著一身霜天雪地的寒氣,早就冷慣了。突然這么熱一下,還有些不大自在。
于是他心有怯怯地朝旁邊挪了兩步。
向來喜歡嗆他兩句的薛閑被人按住了嘴,想開口也開不了。
于是他這話問出來,半天都沒人應(yīng)答,怪尷尬的。
直到玄憫看完了那三張符咒的內(nèi)容,才淡淡答了一句:“風(fēng)水局?!?/p>
薛閑:“……”簡直廢話。
屋里接二連三的動靜讓等著的劉師爺呆不住了。他盯著門墻看了兩眼,終于按捺不住走到了屋門口,沖里面道:“大師,方才是撞著什么東西了么?可是我那傻兒子在搗亂?”
他似乎格外不喜歡這屋子,一副打死也不邁進來一步的模樣,站在門口還格外嫌惡地瞥了眼屋里的元寶堆。
玄憫聞聲站了起來,抬腳邁過門檻走到了外間,問了劉師爺一句:“西北邊的屋子是何人在住?”
劉師爺一頭霧水地朝東北角望了一眼:“那是我住的屋子。”
玄憫掃了他一眼,又道:“東北?!?/p>
劉師爺:“???東北?東北屋是我兒劉進住著的,就是今早不小心栽進井里的那個小兒子。大師你問這作甚?難道這兩間屋子出了問題?”
玄憫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頓了一會兒才道:“你可曾聽過抽河入海局?”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無甚表情的模樣,似乎只是在問“吃飯飲水”一樣尋常的事情,然而劉師爺?shù)哪樢呀?jīng)刷地白了。
他杵在門外,僵著脖子愣了好半天,才動了動眼珠,朝里屋五斗柜的方向瞄了一眼,一看五斗柜已經(jīng)挪了地方,臉色又難看了一層:“這、這……不瞞大師您說,我這兩年身、身子骨有些不大爽利,所以,所以——”
劉師爺在門外支支吾吾,里間的江世寧已經(jīng)不在原處了。他在劉師爺探頭問話的時候,朝里面退了兩步,剛巧躲開了劉師爺?shù)囊暰€。一是他一個已死之人突然站在認識的人面前,容易惹上麻煩,二是……他一看見劉師爺,怨氣便止不住地往上沖。
他想起自家爹娘生前那段日子遭的罪,就忍不住咬住了后牙。
就在他兀自站在墻邊忍著怨氣時,正在理著紙元寶的劉沖后知后覺地看到了地上的紙符。
傻子的注意力總是格外容易被引開,他盯著那幾張黃紙符看了一會兒,便撒開了手里的紙元寶,挪了兩步蹲在紙符面前。
垂髫小兒若是看到了新奇東西,也不管那東西是干凈的還是污穢的、安全的還是危險的,總愛直接用手去摸。傻子劉沖就停留在這樣懵懂的年歲里,他盯著那三枚銅釘看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釘子尖。
油亮的銅釘朝上的那頭依然尖利極了,好似剛剛才打磨過,吹毛斷發(fā)不成問題,更何況是劉沖那層薄皮。
于是,這傻子摸了一手的血。
“誒——別動!”江世寧反應(yīng)過來想要制止時,已經(jīng)晚了一步。
血珠順著銅釘滑下去,滲進了黃紙里。
劉沖被他喊得一愣,一臉茫然地抬起頭來。
有那么一瞬間,江世寧覺得整間老屋安靜得有些瘆人,似乎連屋外不斷拍打著墻皮的寒風(fēng)都陡然歇了。
孤魂野鬼大約要比實實在在的人更敏感一些,他只覺得周遭連一絲氣息沒有,平靜得近乎詭異。
站在屋門邊和劉師爺兩相對望的玄憫忽然斂眉抬目,朝上空看了一眼。
風(fēng)緘云默,四方無聲。
整個劉家府宅突然變得悄無聲息……
這異樣的安靜倒沒持續(xù)太久,僅僅是幾個眨眼的工夫,風(fēng)聲驟然又響了起來,“嗚嗚咽咽”的,跟方才全然不同,莫名有些幽怨感。
幾番來回之間,嗚嗚咽咽的風(fēng)聲便越來越響,乍一聽,好似四方野鬼同哭,聽得人毛骨悚然。
在這鬼哭狼嚎般的異樣風(fēng)聲里,突然有什么東西發(fā)出“嗡——”的一聲響。
像是金器相擊的尾調(diào),又略有些不同。
耷拉在玄憫指間的薛閑瞬間繃直了身體,這清音旁人或許有些難辨,但他卻聽得極為清楚。
因為,這像極了他要找的一樣?xùn)|西所發(fā)出的聲音。
東北方!
薛閑勉強仰起臉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剛才這禿驢還問過,東北屋住著誰來著?
薛閑正琢磨,那怪音卻和哭嚎的風(fēng)聲合二為一,陡然變厲。那一瞬,在場所有人均覺得被人一記悶棍狠狠敲中后腦,兩耳嗡鳴,兩眼一黑,兀地失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