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空磨盤(四)
這次的劉沖果然如玄憫所說,痣在左臉,袍子也是今早那件灰藍色的。從上到下看不出任何問題。
顯然,這回這個是正主。
劉沖從窄門進來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含著三分困惑、七分懊惱。他一步三回頭地跨過窄門,躊躇著走了兩步,這才瞥見了玄憫。
他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倏然垮下臉,眉毛耷拉成了正八字:“我剛才看見、看見祖母了……”
這傻子邊說邊伸手指著窄門外:“就在那邊?!?/p>
祖母?
那不就是那個劉老太太么?
他們剛甩脫那幫追在后面的人,這傻子不會又招了一批過來吧?!
吊死在玄憫暗袋口的薛閑聞言又詐起了尸,抬頭看向劉沖,下意識問了一句:“人呢?”
“我追了,祖母走了。”傻子哭喪著臉,語氣聽起來有些焦躁,甚至都不曾注意到這話并非玄憫問的:“她沒看我,我找不見她,怎么也找不見。”
他絞著自己的手指,看起來沮喪極了。他勾著頭,望眼欲穿似的盯著窄門外看了好一會兒,復又頹然地說:“我想讓祖母跟我說說話……”
薛閑琢磨了一番先前劉師爺和他那好友的話,劉老太太應當已經(jīng)過世了,照鎮(zhèn)子上的流言,還是被江世寧的爹娘醫(yī)死的。老太太過世后,江家醫(yī)堂走水了,燒了個干凈。
江世寧死了三年,那劉老太太起碼也已死了三年了。
傻子大多一根筋,說想,那便是真的日日夜夜都在想。這三年于他而言,大約格外孤寂漫長。
“走吧?!毙懙瓫_他一招手,言罷抬腳便往那間破舊的偏屋走,也不多等。
興許是他一臉高僧氣質(zhì)過于唬人,又興許是他抬腳就走的舉動由不得人細細多想。傻子劉沖下意識便匆忙跟了過來,踉踉蹌蹌地追到與玄憫并肩處,又支支吾吾道:“我……我想找祖母?!?/p>
“急什么,先回屋。”薛閑忍不住忽悠道。
劉沖忍了忍,又道:“我還是……還是急?!?/p>
薛閑干脆道:“憋著!”
劉沖盯著玄憫冷冰冰的側(cè)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怕。他忍了兩步,又大著膽子哼哼唧唧道:“你怎么說話都不張口?”
玄憫:“……”
薛閑睜著眼睛說瞎話:“腹語,哦,簡而言之就是用肚子說話?!?/p>
劉沖眼珠子慢吞吞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目光落在了玄憫腰腹之間。
玄憫:“……”
好在說話間,他們已然站在了屋門口,只要跨過這道門檻,便能從陣局中出去了。
玄憫不多猶豫,干脆地抬了腳,與此同時撤了一把賴在他身后半步的劉沖。劉沖隨之一個踉蹌,單腳跨進了門檻里。
就在劉沖另一只腳也要邁進來時,不知何處傳來了“篤篤”的聲響,像極了什么東西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嗯?”劉沖這輩子大約反應也沒這么快過。
他抬起的腳當即頓住,下意識叫了聲“祖母”,而后匆忙收回邁進門的那只腳,轉(zhuǎn)頭便沖了出去。
“喂!等等!”薛閑忍不住喊了一聲。
他看到玄憫抬了手似乎要拽那傻子一把,然而剛抬一半,他便聽得腦中“嗡——”地一聲悶響,眼前當即一黑,隨之便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僅僅是眨眼之間,眼前便全然換了一副景象——他們站在劉沖這偏屋門邊,面前是江世寧青白色的臉,劉沖卻無蹤無影。
顯然,他們已然從陣局中脫身了。而在脫身前的最后一刻,劉沖臨時收了腳,因此也被留在了陣局里。
“你們總算出來了……”江世寧見他們?nèi)毴玻D時松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還沒松到底,便又拎了起來,“那劉大公子和劉師爺呢?依舊困在里頭?”
玄憫點了點頭,而后一言不發(fā)轉(zhuǎn)了頭,徑直進了里屋。
他不開口,江世寧便也不大敢開口,他慢吞吞地跟在玄憫后頭,站在通往里屋的門檻邊,看著玄憫在地上釘著的銅釘與符咒前蹲下了身。
江世寧對這些事物一竅不通,薛閑卻不然,他算得上略知一二。
要破陣局無非兩種方法,一則由里至外,一則由外至里。
你身陷囹圄,自然得找囹圄的門。而你若是身在陣局之外,想將困于其中的人放出來,那最為簡單的方法,便是把這陣局毀了。
當然,毀掉陣局也是門講究活兒,薛閑如是想。畢竟那些專吃鬼神飯的人,就得靠布陣解局過日子,要隨隨便便就能解,人家還活不活了?
他一見玄憫蹲在了黃符前,頓時來了精神,抻著脖子睜著眼睛,打算好好看看這禿驢究竟怎么解局,能使出什么樣兒的本事。
伸手了伸手了!
薛閑心里嘀咕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玄憫朝地上的黃符伸出了手,而后,捏住了其中一根銅釘。
要割手滴血?
也興許是什么指上工夫?
薛閑一邊看得大氣不喘,一邊暗自猜測。
結果,就見玄憫手指間一個使力,將那釘在地上的半截銅釘拔了出來,又隨手扯掉了上頭串著的黃符。
接著……
他拔了第二根,扯掉了第二張黃符;
然后是第三根;
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薛閑:“………………………………”
他看著玄憫用最為普通的方式把銅釘黃符毀掉,還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臉上的神情頓時如喪考妣,仿佛一口喝干了黃泉水。他不知道別的神棍看到此情此景還活不活,反正他是不太想活了。
玄憫起身去了外間,在桌案上掃了一圈,于犄角旮旯處摸出一根火寸條,在墻皮邊擦了一下,點了一豆火,而后毫不客氣地將那三張黃符燒了個干凈。
當然,這一步驟對于“不想活了”的薛閑來說,已是可看可不看了。
依禿驢這模樣來看,這破陣大抵就這么破了,想必轉(zhuǎn)眼間就能聽見劉沖那傻子嗷嗷叫了。
然而,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了,劉沖和劉師爺卻依然沒有出現(xiàn)。
薛閑伸著脖子看了眼門外,又看了眼里間,除了江世寧,真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
********
沒成功?還是禿驢在這賣關子?
照先前那些來看,這間偏屋之所以陰氣如此之重,半是因為抽河入海局所致,半是因為這里是死門。
然而,眼下死門已轉(zhuǎn)而為生門,抽河入海局也已經(jīng)被這禿驢以最為簡單粗暴的方式給毀了,可這屋子里的陰氣卻依然沒有要消散的架勢。
屋子外頭的晨光已然大亮,自東邊投進劉家宅院。因為有封火墻的遮擋,剛巧在這間偏屋前形成了一大片陰影,屋脊一半在明處,一半落在暗處,如同陰陽相交。
“哎……”
薛閑抬頭看向江世寧:“冷不丁嘆什么氣?困在陣局里頭的又不是你?!?/p>
江世寧一臉無辜:“我不曾嘆氣啊,方才那聲不是你嘆的么?”
薛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當然不是!我從不嘆氣,多喪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