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寧:“……”
薛閑:“……”
兩人倏然住了嘴,對視一眼,而后緩緩將目光落到了玄憫臉上。
“哎……”
又是一聲極輕的嘆息,然而玄憫卻未曾張口。即便他張口了,那倆也不會再認為是他所嘆的了,因為這一回的嘆息聲拖得長了一些,尾音打著顫,氣息無力,一聽便是老人的聲音,怎么也不會是玄憫發(fā)出來的。
“像是老太太。”薛閑猜測道。
“你們可有覺得這不像是嘆氣?”江世寧邊比劃邊道:“倒像是累的……那些身虛體弱的老人行了遠路或是背了重物,累得打喘卻氣力不濟時,便會哼出如此聲音,像是嘆息卻又略有不同?!?/p>
他略一思忖,又道:“此人氣音空乏,虛軟無力,是個帶病的?!?/p>
“就這么哆哆嗦嗦一聲嘆,還能聽出這些?”薛閑不大相信地看著他。
江世寧擺了擺手:“家父家母若是尚在,能聽得更明白些?!?/p>
薛閑“唔”地應了一聲,沒再多說,腦中卻在思索。
老太太?累得打喘?還帶病?
他這么一說,倒還真是像那么回事。
薛閑腦中兀地想起了一人,他抬起他那紙皮爪子對著玄憫便是噼里啪啦一頓拍打,還怕自己力道不夠重,邊拍打還邊出聲喊道:“禿驢,看我!”
玄憫聞言低頭。
薛閑仰著臉:“……”
片刻之后,薛閑憋了又憋,終是擺了擺手驅(qū)趕道:“罷了,你還是別看了,把眼珠子收回去吧。”
玄憫:“……”他倒是頭一回聽說眼珠子還能收,這孽障著實有些蠻不講理。
其實他有所不知,薛閑前半生囂張慣了,想上天便能上得了天,多的是他俯瞰眾人,還不曾被旁人如此俯視過。先前玄憫偶或瞥他一眼,倒也罷了,如此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俯視下來,他著實有些吃不消。
龍,都是要臉的。
薛閑旁的不說,這種時候格外要臉。
然而玄憫卻并未如他的愿,把目光收回去,卻好似同他作對般,依舊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真不是個東西……薛閑憤憤地想。
他用那張有些傷眼的“死不瞑目”臉沖玄憫皮笑肉不笑地飛了個白眼,而后徑自轉了身,拿后腦勺對著玄憫道:“我要說的是那劉老太太……你可曾聽說過一種格外牲口的鎮(zhèn)宅方法?是我先前在市井坊間聽來的,說是家里如若有老人去世,將其鎮(zhèn)在房宅之下,可佑子孫福澤綿延。”
這得是什么樣的孫子才能想出這種損招???
“……”江世寧這書生只覺得自己學了十多年的禮義廉恥都被震碎了。
“有。”玄憫沉聲應道,“此法名曰筑陰基,鎮(zhèn)在房宅下的生魂進而成為護宅陰神。若是配合風水局,成效顯著?!?/p>
說話間,又是一聲顫顫巍巍的嘆息響了起來。
若是說先前那兩聲聽著還有些虛渺,這一聲便愈發(fā)清楚了,清楚得可辯其方位。
玄憫目光掃過右手邊一處墻角,抬腳便走了過去。
地上散落的紙元寶太多太亂,遮住了大半地面,以至于他們先前都不曾注意到紙元寶下的地面可有玄機。玄憫在墻角處蹲下了身,從這處,剛好可以望見里間那個五斗木柜,同那三枚銅釘及黃符剛巧相對。
玄憫抬手掃元寶,曲起食指,以指節(jié)叩擊了地面兩下。
篤篤——
聲音空洞得異常,一聽便知是一塊懸石。
“空的!”薛閑和江世寧近乎同時開口。
玄憫四周掃了一眼,沿著墻邊看到了一處縫隙。他又順著那道縫隙挪動視線,最終摸到了橫縱四道窄縫,剛巧是一塊約莫四掌見方的石板。
“這縫……”江世寧伸手試了試,“反正指頭是必定伸不進的?!?/p>
四邊的縫都極為細狹,既然伸不進指頭,便意味著無從撬起。這石板若是不撬開,下頭藏的東西自然也就見不到。
薛閑看了看江世寧那泛著青白色的鬼爪子,又看了看玄憫瘦長白凈的驢爪子,最終勉為其難地開口道:“行吧,這縫也就我能鉆了,我屈尊滑進去給你們從里頭頂一下?!?/p>
我屈尊……
江世寧覺得這位奇才用詞當真極不要臉。
薛閑說完,便煞有介事地左右松動了一番脖子,從玄憫暗袋口翻了出去。
玄憫一時也沒去管這孽障,任其連翻帶蕩地往那石縫處挪。他在薛閑翻出去時,伸手從暗袋里摸出一方布包,展開外頭那層,露出了里層。就見這布包里頭從左至右,插了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長者能從其手腕骨到指根,短者則只有兩根指節(jié)那么長。
每根銀針頭上,似乎還鏤刻了紋路,只是過于細微,看不大清楚。江世寧在旁邊只能看個大概,也不好意思把腦袋湊過去看個清楚。
玄憫從這布包中挑出一根略微粗硬的拈在手里,又把余下的重新放回了暗袋。
薛閑正忙活,就在他好不容易浪到石縫邊,準備順著石縫滑下去時,從天而降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腦袋,將他拎了回去。
他連看都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哪個王八蛋的手!
薛閑:“……禿驢,你如此作孽是要遭報應的!”
玄憫淡淡道:“恭候大駕?!?/p>
言罷,他把忙白忙了一氣的薛閑放回暗袋,將手里那根銀針插?進了石縫,而后摁住另一頭猛地一撬。
就聽一聲空洞的石板刮擦音緩緩響起,那看似不經(jīng)折的銀針,居然真就將那塊石板生生翹起了一道邊。玄憫手指順勢握住抬起的邊沿,將石板整個兒掀開了。
那一瞬間,無數(shù)或幽怨或凄厲的尖叫號哭,如同滔天巨浪一般撲涌過來。
薛閑只覺得有萬鈞之力當胸撞了一記,撞得他渾然不知東西南北。好在他只是一片紙皮,否則心肝脾肺腎都得被撞得吐出來。
江世寧毫無形象的驚叫和玄憫的悶哼聲同時灌進了他的耳朵。待他再回過神來,江世寧已經(jīng)被撞得滾到了墻邊,“噗”地一聲,現(xiàn)了原形,輕輕薄薄一片,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而玄憫也抬手在胸口按了一下,咳嗽了好幾聲,才逐漸恢復。
“這是個什么東西?”薛閑徹底沒了勁,只得把自己半垂著掛在暗袋口。
他有氣無力地抬了抬腦袋,看向那塊方形的地洞。只見被撬開的地洞埋了半截黃土,隱約可以看到一根鐵鎖鏈從黃土中裸?露出來,鐵鎖鏈上裹著一張黃符,奇的是,這鐵鎖鏈正兀自繞著圈移動。
玄憫皺著眉掃了眼那微微潮濕的黃土,而后抬頭在屋中尋找了一番。
薛閑不解地看著他站起身,走到案臺邊,翻找到一支半禿了毛的筆,這才又回到地洞旁,捏著筆將那些黃土一一掃了開來。
“……”薛閑服了這禿驢了,暗自嗤道:“窮講究,摸到土手指頭會爛么?!”
覆在上面的黃土很快被玄憫掃開,露出了下頭藏著的東西。
“這是……磨盤?”薛閑遲疑道。
照模樣來看,這圓形的石墩子中間有孔,下頭有臺,側邊還支出一根橫桿,顯然就是個磨盤。只是這磨盤格外小,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磨盤面上也不普通,而是刻著兩段繁雜的符文。那根鐵鏈子的一端,就系在這磨盤下的石臺上,而另一端則扣在橫桿上。
沒了黃土的緩沖,鐵鏈子直接落在石磨盤上,緩緩移動時,會發(fā)出“嘩——嘩——”的碎響。它每動一寸,那橫桿便轉上一分,仿佛這空空的磨盤邊鎖了個看不見的人,正日夜不斷地推著磨。
“劉老太太?”薛閑下意識叫了一聲。
“哎……”
那累極的嘆息再度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