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消散,換命完成的瞬間,這墓道里陡然一陰。
或許是以命換命這樣的陰陽逆轉(zhuǎn)觸動了這墓室里的三百亡魂,就聽身后陡然一陣長風(fēng)呼嘯,細(xì)細(xì)索索的動靜又快又急,伴隨著石像的撞擊和碎裂聲,兜頭罩臉撲在他們背后。
玄憫一拍廿七的肩,正想說“快走”,身后卻已然有東西撲了過來,動作掀起的風(fēng)帶著難以言喻的腐朽味,逼得人近乎窒息。
那些石像里的人活著時興許腿腳不便,死后在這墓室里鎮(zhèn)了幾年,卻陡然變得疾速如風(fēng)。僅僅是眨眼的工夫,烏壓壓的人便從臺階道里接連躥了出來。一個還好,兩個也罷,幾十上百個這樣的陰尸直竄過來,便讓人難以招架了。
別說兩只手,就是八只手也顧不過來!
這墓道在此時便顯得逼仄起來,讓人無處可走,無處可避。
玄憫一把撈過腰間的銅錢串,他眉心緊蹙的模樣顯露出了一絲不甘愿。也不知是不愿意用,還是不方便用,抑或是……不能用。
陰尸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將整個墓道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將幾人圈圍起來。
圈圍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陰尸緩緩躬身,腰間蓄力,腳掌一蹬,便猶如黑壓壓的浪潮般朝玄憫身上撲來。
“禿驢?!”暗袋里的薛閑被晃蕩得頭暈?zāi)X脹,他只覺得一股血腥味在周遭彌散開來,腥甜的鐵銹氣中還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藥味。玄憫腰腹間不知哪塊硬骨陡然一震,彈指間便變得熱燙起來,比先前煮著薛閑時還要熱上幾分。
也不知是被燙的,還是別的什么緣故,薛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空。
接著就聞到血腥味更重了一分。
不行不行不行,這樣下去哪還能活著出去?
其實單就薛閑而言,他不過是金珠一枚,斷然不會有生死一說。退一萬步講,就算涉及生死,他一條真龍壽命長得近乎沒有頭,總能逮住個從這出去的機(jī)會。
所以,所謂“沒法活著出去”,于他自身而言純屬胡言,于早就沒命的江世寧來說同樣是胡言。
這里真正需要活著的,只有兩個。
陸廿七……和那禿驢。
前者跟他毫不相干,后者……后者也不過有些莫名的糾葛,薛閑一時間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覺得情勢緊急。
但總之,他確實有些急。于是他想盡辦法讓江世寧推了他一記,借機(jī)從玄憫的暗袋口翻了出來,出來時,身上還帶著玄憫腰間的余熱,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吸進(jìn)去的東西終于消化得差不多了……
“當(dāng)——”金珠掉在地上時,薛閑剛巧仰著臉。
他看見玄憫云雪一樣的僧袍上沾了半邊血跡,手指間的火苗還在,不知為何跳動得有些猛,似是一頭要從鐵鎖中掙扎而出的野獸。陰尸幾乎上上下下將他圍了個嚴(yán)實,看不清是在撕扯還是在咬。而玄憫的表情卻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模樣,好像不止是旁人在他眼中毫無區(qū)別,就連他自己的命在他眼中也并無多大區(qū)別。
薛閑落地時,不知道玄憫聽沒聽見,倒是他拈著火苗的手指動了兩下。
金珠在地上匆忙滾動著,仿佛沒頭蒼蠅,又仿佛在謀劃著什么。就見它繞過紛雜的陰尸腿腳,陡然朝墓道的墻壁撞了過去。
轟——
石墓猛然震動了一下,仿佛遭受了千鈞之擊。
薛閑呆若木雞:“……”我能撞出這種效果?!
雖說金珠確實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道,但是來來回回曲折兜圈,真撞上墻壁時,必然使不出多少力。他本打算連撞幾下,把力道一點(diǎn)點(diǎn)使出來。待力道真正使全,別說這一個墓室了,十個墓室他都能炸了。
但若這次不是他撞出來的,那是誰?
薛閑沒管許多,又撞了兩下。
轟——
石墓又是一震,穹頂上撲簌撲簌落無數(shù)碎石,落了薛閑一頭一臉的灰。
即便他此時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嘴,依然下意識地“呸”了兩聲,而后滾了一圈,轉(zhuǎn)身看向玄憫——如若不是他撞的,那這墓室里能撲騰出如此效果的,大概也只可能是這禿驢了。
果不其然,透過陰尸層層疊疊的利爪,薛閑看見玄憫用帶著血的手指,在他那銅錢串上描摹了一圈,五枚銅錢瞬間便多了一層血邊。
不知是不是薛閑的錯覺,在這極為昏暗的地方,玄憫那五枚慣來灰撲撲的銅錢居然泛出了一點(diǎn)兒油黃的光,好似突然被血打磨了一遍似的。
就見玄憫拇指猛地按在其中一枚銅錢上,殷紅的血瞬間涌了出來,將整枚銅錢再度洗了一遍。
轟——
這回,整間墓室仿若地震般猛烈抖動起來,幅度之大,蕩得薛閑來回滾動不息,差點(diǎn)兒就要將那一珠子的水晃得吐出來。
玄憫一手按于銅錢上,另一只拈著火苗的手置于胸前,像是于血光中作了個佛禮。就見他雙眸半闔,嘴唇無聲動了幾下。
整間墓室乍然一聲巨響,碎石漫天飛濺,塵土彌漫,天塌地陷。
接著,冰涼寒冷的水在碎石間灌了過來,彈指間便將他們?nèi)垦蜎]。
這水雖然同樣陰冷,卻和先前池子里的死水大為不同,帶著一種鮮活的寒氣,像是冬日里刮來的第一股北風(fēng)。
這是真正的活的江水!
薛閑墜入水中的瞬間,面無表情地想:那禿驢搶我的活,居然真把墓室炸了……
然而他這聲感嘆還沒完,就發(fā)現(xiàn)玄憫那一下根本不止把墓室給炸了,整座墳頭島都被他給炸了……
石塊混雜著泥土和樹木紛紛沉落,還有那浩浩蕩蕩的陰尸大軍,聲勢浩大。
薛閑正有些無言以對,就覺得身下江水倏然翻涌起來。
似乎是墓室被炸以至于百士推流局被毀,引得整片大江動蕩,起了巨大的漩渦。周圍還有無數(shù)道暗渦朝這里并過來。
眾人連帶著碎裂的石塊陰尸,俱是被這翻天的漩渦甩得人事不知。
在劇烈的暈眩感中,薛閑頗有些惱怒。先前吸進(jìn)金珠里的東西消化后終于有了些動靜——在他惱怒的瞬間,從玄憫腰間吸來的那股熱燙之氣在金珠中倏然游走,沖得他周身一陣脹痛,活似要崩開束縛皮開肉綻一般。
頃刻間,江上長天陡然黑云攢聚,煞白的玄光當(dāng)空劈下,響雷猶如萬馬奔騰,從九天之上一路滾下來,砸在江上。
傾盆大雨瞬間灌了下來,水霧乍然而起,整個江面上一片迷蒙,弄得幾乎不辨人影。
接著,一聲隱約的清嘯聲從江底傳來,巨大的長影在濃重的水霧中若隱若現(xiàn)。
它長身一劃,漩渦應(yīng)聲悶到了江底,連帶著無數(shù)陰尸和泥石,像一條水龍一般倏然鉆進(jìn)了江底的淤泥里。
六尺黃土埋一人,六十丈江底土,不知能不能埋住這三百黃泉魂。
江道偏岸處,不知誰家來不及躲雨的小兒趴在院墻上,手里擎著梅花枝,愣愣地指著遠(yuǎn)處的江天,沖匆忙來抱他的爹娘道:“龍——”
那對夫婦下意識扭頭看去,就見濃霧中一條長影若隱若現(xiàn),乘著云雷一路直上,又轉(zhuǎn)頭躍進(jìn)了浩然江水里:“天,真的是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