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佳思加快步子走到包廂門口,這一瞧便捂住了嘴。
宋茵疑惑道︰“怎么了?佳思?”
宋茵的聲音幷不高,還隔著一面墻,可陸嘉禾就是聽到了,很柔和,像是瞬間把人的神志從混沌中勾了回來。他立在半空中的拳頭頓住,遲疑片刻,終于松開程格周衣領(lǐng),緩緩瞧向門口。
“六一,你在做什么?”
宋茵的聲音很輕,有些懷疑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看錯了,不過是去一趟洗手間的時間,回到包廂,碗碟已經(jīng)碎了滿地,湯水肆意流散在乳白色的大理石瓷磚地面上。
陸嘉禾俊朗的眉宇間那幾份狠厲還未來得及完全收起。
宋茵在很多時候會覺得他是個幼稚的大孩子,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不是。
他明明在不久之前還答應(yīng)過她,不再用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有什么都先和她商量,一轉(zhuǎn)眼,便又重蹈覆轍了。
晉薇嗤笑一聲,轉(zhuǎn)過身靠墻,抱起手來看向別處。飯局的前半段,她還當(dāng)真以為陸嘉禾與從前不一樣了,戾氣被磨平了許多,現(xiàn)在看來,他壓根就沒變過。
“為什么要這樣?”陸嘉禾不答,宋茵又問一句。
也許是她眼中的失望太過明顯,陸嘉禾張口幾次,竟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
程格周的魔咒仿佛就在這一刻應(yīng)驗了。
“現(xiàn)在是你的,不代表永遠(yuǎn)都是你的?!?/p>
“你們性格不合適,注定沒辦法走到最后?!?/p>
餐廳經(jīng)理跟著服務(wù)生匆匆趕來,才瞧見包間里的情景,便擦了一把汗,對門口的宋茵急道,“姑娘,這……這碎成這樣,可都要按原價賠償?shù)??!?/p>
宋茵沒有等到陸嘉禾的答案,心一寸一寸沉下來,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您數(shù)吧,壞了多少,我們不會賴賬的。”
程格周擦了擦唇角的淤血,撐著地面晃了兩下,最后站起來。
盧佳思連忙上前扶住,低聲問道︰“沒事吧?”
人是她帶過來的,程格周家里那樣的背景,要是知道自家兒子被打成這樣,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陸嘉禾怎么就著了魔一樣這樣打人家。就算是情敵,各憑本事,犯得上動這么重的手嗎?
“沒事?!背谈裰茌p咳了兩下,朝宋茵瞧過來。
他面上的淤青和腫脹顯眼,唇角破了一些,似乎在流血。
本來該是一頓皆大歡喜的慶祝宴,現(xiàn)在卻成了這樣子。
宋茵在輪椅上俯下身,鄭重地向他倒了句歉。
“對不起,格周?!?/p>
“茵茵,你不需要道歉!”陸嘉禾皺起眉來,張口欲要說什么。
“可你需要--”宋茵打斷他。
這句道歉是代替陸嘉禾說的。她問不出他為什么動手,可不管怎么樣,這樣打人就是不對的,無論有多少理由多少委屈,最后都會變成理虧的那一方。
程格周搖搖頭,伸手扶她,卻被宋茵不動聲色躲開,直起身來。
“佳思,你幫我陪格周先去醫(yī)院吧。”宋茵沉默了半晌,輕聲道︰“醫(yī)藥費和所有的損失,我都會負(fù)責(zé)的。”
“真的非常抱歉,給你們帶來這樣的一天?!?/p>
說話間,服務(wù)生已經(jīng)盤點好了摔碎的杯子和碗碟,記在單子上遞給了經(jīng)理,經(jīng)理隨后又遞到宋茵手中。
也就是幾百塊錢,宋茵先前已經(jīng)結(jié)過賬,這下又掏出卡,剛遞到經(jīng)理手中,又被陸嘉禾截斷,遞上了自己的。
宋茵這一次沒有再和他爭,沉默著處理完所有的事情,搖著輪椅往前走,陸嘉禾也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
宋父的單位離餐館近,才出走廊,他便趕到了。
“爸爸,我在這?!?/p>
宋茵喚男人一聲,最后抬頭朝晉薇告了別,搖著輪椅進(jìn)了父親所在的電梯。
宋父大概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抬起手還朝剩下的兩人微笑著招呼了一下。
“是你買的單吧?茵茵?”
電梯門緩緩合上,宋茵點頭。
“那就行了,這些同學(xué)都幫了你許多,人一輩子可難得有幾個好朋友?!?/p>
“恩?!彼我鸾又c頭。
宋父說了幾句,便察覺了女兒的興致不大高,“怎么了茵茵?要和大家分開不高興了?”
宋茵搖搖頭,聲音有些恍惚,“爸爸,一個人的性格,真的是沒辦法被改變的嗎?”
“當(dāng)然不是。”宋父搖頭,“人之初,性本善嘛?!?/p>
“大部分人的性格都是由環(huán)境決定的,能不能改變,不僅瞧他的決心,也要瞧身處的環(huán)境變化?!?/p>
宋茵靠在輪椅上,瞧著電梯里的鏡子映出自己的倒影,眼神迷惘,神情疲憊,久久沒有再說話。
陸嘉禾站在原地,瞧著那部電梯上的紅色數(shù)字跳到了1。
她已經(jīng)到了大廳里。
楞了片刻,那數(shù)字又緩緩升上來,他動了一下,抬手去按鍵,卻已經(jīng)有人提前按下了。
晉薇收回手,抱起來,同他一樣等著電梯,忽地輕輕笑了一聲。
“這好像是我頭一次看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呢,真可憐,哥哥?!?/p>
這聲哥哥字音咬得挺重。
陸嘉禾幷不看她,也不出聲,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叫人瞧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我早告訴過宋茵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可她偏不信,有的事情,果然得自己眼見了,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啊?!?/p>
意外地,這一次陸嘉禾卻開口了。
“那你說,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冷血,忤逆,暴戾,沒有人類該有的情感?!?/p>
“這就是你所看到的?”陸嘉禾忽地冷笑一聲,“你還真是抬舉我了。”
電梯的門緩緩打開,陸嘉禾卻沒進(jìn)門,轉(zhuǎn)身朝一側(cè)樓梯的方向走去,走出幾步,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驀地轉(zhuǎn)回頭來,朝晉薇說了最后一句。
“有件你耿耿于懷的事情,我好像沒告訴過你?!?/p>
“那年你掉池塘溺水,是我把你撈上來扔草叢邊上的。”
“這條命是討厭的人救下來的,是不是特別難受、特別失望?”
陸嘉禾下樓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間里,這一次換做晉薇楞住了。
陸嘉禾該是這個世界最討厭她的人,當(dāng)然,她也討厭他,這個混世魔王總有數(shù)不清的辦法惹媽媽掉眼淚,他本來就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壞蛋。
那一年,她和大院里的小伙伴一塊兒玩時候,不知道是誰失手把她推進(jìn)了池塘里,所有人都尖叫著跑開了,只有陸嘉禾站在遠(yuǎn)處,神情古井無波,瞧她掙扎著往下沉,像是靜靜等待著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醒過來時候,晉薇已經(jīng)被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肺部嗆了些水,但沒什么大礙。
至于到底是誰把她撈上來的,那天大院里的人聚在一處太混亂,易音沒問清楚,晉薇至今也不知道。
那天趕到場的每個人,晉薇病愈后都跟著媽媽上門致謝過,那些人里,唯獨沒有陸嘉禾。
“茵茵,吃飯了。”
老人推開廚房窗戶,喚了一聲院子里的外孫女。
“馬上就來?!?/p>
晨光里,宋茵正扶著把桿做腳板面的彎曲和伸直,額頭間練得都是細(xì)汗,揚聲應(yīng)了姥姥一句。
姥姥年紀(jì)大了,耳朵不大好,沒聽清楚,又走了兩步出來,“休息一會兒,等一下再來練,心急吃不了熱豆腐?!?/p>
宋茵笑了一下,只得拄著拐杖,跟著姥姥進(jìn)了廚房。
兩菜一湯,長方形的桌子上放了兩個人的分量,宋父回了江大,早前便打來電話今天會在學(xué)校里吃飯。
先前江大教職工小區(qū)的那套房子已經(jīng)賣了,現(xiàn)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住處,就只有姥姥這兒還寬敞些。
老房子有些空,但打掃得干干凈凈,一草一木都料理得很好。
宋茵記事起姥爺便不在了,這么些年都是姥姥獨自一個人守著,又時想要接她去城里住幾天,她卻哪兒也不肯去。
“先前那藥酒有沒有用?”老人問著,給她夾了一筷子清炒西蘭花,眼皮因年紀(jì)大了,微微有些塌,目光中含著期待。
那藥酒是老人托人帶了,花了不少錢。其實幷不怎么見效,宋茵開始準(zhǔn)備手術(shù)后,醫(yī)生便不準(zhǔn)再用了,但姥姥的一片心意,宋茵怎么可能如實告訴她。
“有用的,姥姥,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p>
“有用就好了,我孫女要做舞蹈家呢,可不能讓小傷耽擱了,”老人滿意地點點頭,“我改天再叫人帶兩瓶?!?/p>
宋茵嚇得哽了一下,只得又趕緊找些理由推搪。
宋茵腿腳不便,老人緊張她,除了練習(xí),什么也不讓做,被養(yǎng)的跟個公主似的,飯后,又給她抬了個小凳子,放在院子心,給她坐著曬太陽。
江州的鄉(xiāng)下空氣很好,不冷也不熱,因為沿海,空氣里又帶了幾分潮濕的大海的味道。院子里幾顆杏樹熟透了,黃澄澄的杏子綴滿枝頭吃不完,風(fēng)一刮,便落幾顆下來。
宋茵拿著手機(jī),閉著眼睛曬太陽,發(fā)了會兒待。
宋父的離職手續(xù)辦得很快,第二天便和宋茵一起坐上了回江州的航班,剩下宋母在京州料理剩下的事情。
宋茵的意見這一次大概終于起了作用,如果沒什么意外,這一次,他們家應(yīng)該能夠搬回江州了。宋父回到江大任教,宋母原來合伙的事務(wù)所也正缺人手,等宋茵傷好之后,一切就能回到正軌。
仰著頭,陽光曬得眼皮有些發(fā)癢,灼人的光圈隔著眼皮子也能感受到,眼淚總不受控想要往下掉。
宋茵不舒服地垂頭,睜開眼睛。
本都是該值得高興的事,但還是有一件事,總叫人心里難受。
陸嘉禾一個電話也沒有打來。
不用問,宋茵也知道,那天包廂里發(fā)生的事情沒有這么簡單,陸嘉禾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打人。
可是他不愿意對她解釋,一句也沒有。
她原本以為給他些時間考慮,便會不一樣,可是她又回到江州等了這么些天,還是沒有等到。
好在程格周身上都是些皮外挫傷,幷沒有什么大礙,養(yǎng)上一段時間便能恢復(fù),他也答應(yīng)了不再追究陸嘉禾的責(zé)任。宋茵同他通話時,也曾試圖從他那里問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可還是失敗了。
陸嘉禾在想些什么?
忽然發(fā)現(xiàn)他沒有想像中那樣喜歡她,所以連同解釋都放棄了嗎?
微風(fēng)吹過,風(fēng)里帶著點兒花粉的味道,叫人鼻子整個都開始酸澀。
宋茵搖搖頭,不愿再想這些,扶著椅子起身,扯開腳踝上熱敷的毛巾,繼續(xù)做功能復(fù)健練習(xí)。
復(fù)健很辛苦,倘若最初怕疼不敢拉伸開來練,后期便再回天乏術(shù)了。
剛剛扶著把桿動了兩下,落在椅子上的手機(jī)便震動著響起來,宋茵猛地一抬頭,連蹦帶跳忙回椅子邊上接電話。
“茵茵,慢點兒,小心再扯到傷口咯!”姥姥記得放下盆來扶她。
宋茵摸到手機(jī)坐穩(wěn),然而,來電顯示卻是晉薇的名字。
一顆心酸澀又腫脹,像是被高鹽分的海水浸泡過,宋茵完全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失落。
如果沒有體驗過愛情,宋茵大可以像從前一樣,心里平靜,不生波瀾,偏偏陸嘉禾在拉著她瘋狂墜入這一種體驗當(dāng)中之后,又抽身走了。
沒有抱歉也沒有解釋。
宋茵極力把自己的其他情緒往下壓,不想讓姥姥看出異樣,再接通電話時候,聲音已經(jīng)平靜了。
“大薇?”
晉薇那邊很安靜,半晌沒有人說話。
“大薇,你怎么了?”宋茵察覺不對,連忙追問。
接連問了幾遍,那邊終于有聲音傳來,“茵茵,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塊從京舞畢業(yè)了。”
晉薇是個很堅強(qiáng)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身上的許多品質(zhì),更繼承了她那個經(jīng)商的企業(yè)家爸爸。可宋茵這一刻,卻從她的聲音里聽到了哽咽。
她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