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萊清楚自己在做夢。
無盡的寂靜和黑暗擁抱著他,緩慢而溫柔地將他向著深處拖去,無論他怎樣掙扎都無法醒來。
斷裂的記憶碎片如同漂浮在身邊的鏡面,每一塊中都封印著沒有盡頭的血與火。戰(zhàn)爭伴隨著烈焰燒灼出刺眼的色彩,無聲的哀嚎在其中輾轉(zhuǎn),每一片都是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泥濘與痛苦——殘破的艦隊,坍塌的恒星,痛苦的人類。
那是聯(lián)盟擴張戰(zhàn)爭。
他曾身無掛礙,心如鐵石,揮刀斬斷任何妨礙他前行之路的障礙。
他在戰(zhàn)火和地獄中煢煢獨行,將聲慟蒼穹的慘痛哭嚎甩在身后,他是戰(zhàn)神,是勢不可擋的利刃,是摧毀一切的破壞者,所到之處盡是廢墟和狼煙。
他披著榮光和贊譽回到故土,等待他的是舉國的崇拜和贊譽,但是他目力所及之處,卻是愚昧,謊言,腐敗,貪婪,強權(quán),專斷——星球被蛀空榨干,星系被侵吞占用,人類只是空洞的數(shù)字和可被利用的資源。
罪魁禍首頭上佩戴著的血腥和暴虐的冠冕,是他親手送上。
路萊現(xiàn)在還記得自己在發(fā)現(xiàn)真相時的憤怒。
那暗沉沉的怒火至今沒有褪色,被他壓抑著藏在內(nèi)心深處,在他平靜的外表下時時刻刻地燒灼。
他的叛逆沒有任何理由。
反倒是那些奴顏婢膝者,助紂為虐者才需要——他們需要一個足夠好的借口,才能讓他在屠戮之前為他們施舍半個輕蔑的眼神。
他在持久而冷靜地憤怒著。
極其強大而深沉的毀滅欲望被他克制在漠然的表面下,熾熱的巖漿在地殼下沉默地奔涌,在他意志薄弱時試圖掙脫他自制力的束縛,時刻尋找著肆虐的途徑,搜尋著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在浮沉的混沌間,他突然感受到,一個柔軟的,脆弱的身軀被他緊扣在掌心中。
不加抵抗,毫不掙扎。
路萊掙扎著睜開雙眼,眼皮沉重的仿佛灌了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瘋狂的旋轉(zhuǎn),被無數(shù)盞燈光映出千萬個重影——
一張熟悉的臉就在近前,但是他不管怎樣用力,視線都無法看透那蒙在眼前的白霧。
反倒是嶄新的幻覺出現(xiàn)在眼前。
路萊隱約覺得,自己在擁抱著一只蝴蝶,一只永遠在掙扎著的蝴蝶,它撲閃著柔軟的翅膀,滑膩的粉末散落他的掌心和指尖,試圖掙脫他的掌控飛離他的身邊——然而,只要他簡單地施力,它就能輕而易舉地被折斷,被摧毀,被碾碎。
被扯下翅膀,被永遠留下。
就像他一直期望的那樣。
掌控欲和獨占欲在他的胸腔深處咆哮著,催促著他下手,猶如惡魔在他的耳邊一遍遍地低語。
你的手占滿罪惡和鮮血,不要妄想自己還能握緊任何美好的存在——除了這個。
只要你用力。
柔軟的咽喉抵在他的手心里。
在薄薄的皮膚下是脆弱的喉骨,他的指尖能夠感受到鮮活而溫熱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穿行,輻射出難以忽視的熱度。
用力。
路萊放開了手。
他將自己滾燙的臉頰貼在對方柔軟微涼的頸窩,深深地嗅著那溫暖清甜的糖果香味,他抱著他,將對方的身軀揉入自己的骨血。就像疲憊的旅人擁抱著在泥濘戰(zhàn)場中搜尋到的珍寶。
珍寶溫柔地回抱著他,用手指撫摸著他的脊背。
然后是毫不猶豫的背叛。
隨著冰冷針劑的注入,他的意識不可抗地脫離身軀,四肢失去了掌控,從他憤怒而痛苦的神經(jīng)末端掙脫。
“噓?!?/p>
少年用溫柔的聲音安撫著他。
路萊再一次被拉扯進了黑沉無夢的沉眠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
遠處似乎傳來交火的聲音。
密集的槍炮聲仿佛是從千百萬公里外傳來似的,沉悶而微弱,隱隱掀開半角意識的漆黑簾幕。
感染導(dǎo)致的高熱仍舊糾纏著他,眼前的所有景象似乎都是扭曲而模糊的,路萊試圖恢復(fù)對自己四肢的掌控,但是卻失敗了。
朦朧中,他看到艙門開啟。
一個纖細的身影走到他的面前,彎下腰。
柔軟而冰涼的手掌貼上了他的面頰,似乎在探他的體溫。熟悉的硝煙和血腥的味道傳入他的鼻腔,令他模糊的意識瞬間清醒了幾分。
接下來,他看到了戈修。
他看上去十分疲憊,幾乎可以算得上精疲力竭。
在兩人視線對上的瞬間,少年似乎皺了皺眉頭,然后開始低聲抱怨起他過好的體質(zhì)和藥效的沖突。
路萊聽不太清他在說什么。
他全部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對方的脖子上,戈修的脖子纖細而脆弱,下頜線以下卻印著一處青黑色的傷痕,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他想要摸摸他的傷口。
下一秒,路萊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抬起了手——或許藥效讓他的意志力變得虛弱起來。
但是他的手掌在半中間被對方截住。
戈修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極為認真地端詳著他臉上的神色——路萊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泄露真實的情感,對被觸碰的渴望卻戰(zhàn)勝了一切。
他松懈了力道,任憑那冰冷的手指握著自己的手掌。
“艦船的坐標我已經(jīng)發(fā)給了霍爾,他很快就會來?!?/p>
戈修的唇邊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意,他彎下腰,兩人之間的距離被迅速拉近,路萊幾乎能夠看到他睫毛顫動的頻率和弧度。
過了兩秒,他才意識到對方在說話:
“死局已破。未來的路已被掃清?!?/p>
他捧起路萊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個輕如羽毛的吻:
“——陛下?!?/p>
等等……
什么?
路萊在混沌泥濘中勉強掙扎出一絲短暫清醒的神智,他用了比平常多出幾倍的時間試圖理解對方話語中的含義,但是殘留的藥物卻使得他的努力化作徒勞,即使如此,令他無法理解的恐慌驟然席卷而來,猶如洶涌呼嘯的巨浪,將他的感官淹沒,讓他在其中無力地沉浮。
他想要說些什么。
試圖阻止某種未知卻必然的事件的發(fā)生。
但是所有的嘗試都被淤積在麻痹的軀體中。
少年再次給他注射了一劑針劑,在他逐漸模糊的視線中轉(zhuǎn)身離開。
在他陷入冰冷漆黑的沉眠前,緩緩合上的艦門發(fā)出輕響,一切都變得遙遠起來,那抹纖細的背影被門扉吞沒。
·
路萊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二十個小時之后了。
他在隔離艙內(nèi)坐起身來。
除了尚在恢復(fù)期的脊椎和受損嚴重的內(nèi)臟在移動時會產(chǎn)生隱隱的鈍痛外,身上一些較淺的皮外傷基本已經(jīng)開始愈合,淺粉色的新生疤痕處傳來輕微的瘙癢。
路萊垂下眼眸,將手指空握成拳,感受著被麻醉劑奪取的力量緩緩地回到自己的身軀里。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動作微微一頓,將手心翻轉(zhuǎn)。
隔離艙內(nèi)冰冷耀眼的燈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光潔平滑的皮膚下,修長有力的指骨微微隆起,隱隱蘊含著強大的力量。
路萊眼眸低垂,沉默著,情緒莫測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那片皮膚上,有些出神。
那些模糊而破碎的畫面,是夢境嗎?
還是僅僅是大腦自我保護而產(chǎn)生的幻覺?
路萊一時難以確定。
就在這時,隔離艙外的大門驟然打開,霍爾和其他幾個他的心腹從室外匆匆地走進來,顯然是通過生態(tài)檢測系統(tǒng)得知了路萊的蘇醒。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和喜悅,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崇拜與敬仰。
路萊收斂了自己有些發(fā)散的思緒,透過隔離艙的玻璃沖著眾人簡單地點了點頭。
在經(jīng)過半小時的匯報后,路萊已經(jīng)大體得知了現(xiàn)在的事態(tài)進程。
被圍困在激光陣內(nèi)的殘余艦隊為了分散聯(lián)盟的注意力主動出擊,全軍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