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修怔了怔。
這就是他一開始的目的。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以來,無論是對這個游戲的高調(diào)挑釁,還是肆無忌憚地展現(xiàn)自己和這個世界其他玩家的不同,為的都是這一刻——
但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卻有些不知所措。
這很奇怪,明明這一切都和他所構(gòu)想的一般無二,但是在真實地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的嘴里說出來時,戈修仍舊不由得大腦空白了一瞬。
或許是因為對方說話的腔調(diào)。
那種緩慢,真切,溫存,珍惜的咬字方式,將每一個音節(jié)都在舌尖上輕柔地轉(zhuǎn)過一圈,恍若一聲來自夢魘中的慨嘆,但其中卻好似藏著什么濃烈而刻骨的深切情緒,無法用愛恨這樣簡單的字詞來概括,執(zhí)著而深刻,洶涌而濃稠,在轉(zhuǎn)瞬間就鋪天蓋地,毫無預(yù)兆地將他淹沒。
或許是因為對方在呢喃自己名字時的眼神。
戈修無法形容……自己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
他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漆黑的虹膜上倒映著戈修縮小的身形,就像是被牢固地囚禁在對方的瞳孔深處,除了自己以外再無其他。
專注的令人心底發(fā)怵。
男人愣怔而恍惚地凝視著他,隨著那兩個字的出口,戈修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對方的眼神在逐漸地,一點點地清晰和深邃,就像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每一個世界從對方的腦海中劃過。
路萊,以萊諾,羅維特,海因斯,左彥,沈薄衍,謝時黎,巨龍——他似乎在對方的眼眸深處看到了每個人的影子,一點點地逐漸沉淀而篤定,似乎是每一個人在他的眼底鮮活了一瞬,又在下一秒消逝,只留下一抹殘影,殘影與殘影交匯,緩慢地,一重又一重地構(gòu)建出一個戈修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人。
他用那樣驚愕的,喜悅的,復雜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戈修,仿佛早已熟知他已久,又好像從未與他見面。
恍若隔世,又似曾相識。
那樣刻骨而偏執(zhí)的洶涌情感,即使未曾出口,都令人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戈修無法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身上所發(fā)生的變化。
就像是真實的他從那層由虛擬世界賦予的人物設(shè)定中緩慢地蘇醒過來,沉睡于枷鎖與虛妄下的男人一點點地掙脫束縛。
戈修一時有些恍惚。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在淡藍色的營養(yǎng)液中,漆黑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眸一點點地睜開,透過漂浮在藍色液體中的黑發(fā),隔著重重厚重的金屬墻壁向他望了過來,空間和時間都不再擁有意義——兩個人在世界的兩端,真實與虛幻的彼岸遙遙對視。
戈修曾在過去的每一個虛擬世界里,都見到過這個人的某一部分,某一剖面。
但是,事實上,他不是聯(lián)盟的光輝戰(zhàn)神,不是墮落的戰(zhàn)爭之神,不是君主,不是星盜,不是龍……
他是一個戈修完全陌生,但又無比熟悉的人。
戈修曾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像他,但是他卻不像是任何一個人。
這種感覺……實在是過于怪異。
在戈修愣怔之時,被踩在腳下男人突然抬手握住了他的腳腕,冰冷細長的手指輕柔地環(huán)上了瘦削伶仃的腕骨。
手指的溫度猶如寒冰,冷的仿佛能夠沁透肌骨。
戈修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向后退去,試圖擺脫對方的掌握,但是他卻忘記自己的腳腕仍舊被牢牢地攥在了對方的手中,一時失去平衡,向后跌去——
下一秒,身后延展而來的冰冷觸感接住了他,支撐住他體重的同時,緩慢地順著他的側(cè)腰和大腿蜿蜒,將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戈修一驚,扭頭看去。
身后巨大的白骨時鐘不知道什么時候居然蔓延開來,冰冷堅硬的白骨伸出,交疊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骨座,伸展交叉,猶如白樺樹枝椏般的骨骼指向天空,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生長著,將他的身軀包籠于其中,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無法掙脫。
“轟——”
沉悶的轟鳴在大廳內(nèi)回蕩著,仿佛一切都在隨著那神秘的節(jié)律震動著。
頭頂?shù)牡鯚魮u晃著,墻壁上的碎屑撲簌簌地向下落下,甚至能夠聽到鋼鐵泥土和磚塊之間摩擦發(fā)出的轟鳴聲。
副本構(gòu)建者從自己的人設(shè)框架中掙脫出來,他不再受到既定的劇本禁錮,正在迅速地舒展自己的存在感——他的存在沖擊了周圍的一切,整個世界都在迅速地崩塌。
男人走了過來。
他凝視著戈修。
他胸口的鮮血已經(jīng)不再流淌了,反而仿佛血霧般一點點地逸散進空氣當中。
頭頂?shù)奶旎ò逅榱验_來,猶如蜘蛛網(wǎng)般的縫隙在迅速的蔓延,崩塌,然后又在掉落在地面前的一瞬間消逝于無形——剛才還能聽到人們驚恐慌張的嘶聲尖叫,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到了,只有呼呼的風聲在空曠的虛無內(nèi)盤旋環(huán)繞。
腳下的地板在開裂,震蕩,搖撼,尖叫。
但是聲音卻仿佛不復存在,安靜猶如滲進海綿里的水,沉甸甸地悶在心頭,將一切都無聲無息地吸收殆盡。
身后的白骨時鐘仍舊在肆無忌憚地生長,頂破天空,占滿蒼穹,將破碎的鋼鐵和磚石都固定在雪白的枝椏內(nèi),瘋狂地占領(lǐng)著一切空間。
男人俯下身來,與戈修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