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奔云在床上趴了快有一旬日,每日里檀六總是偷偷摸上門來,每日打扮總是不同。有時是鶴發(fā)白眉的老翁,有時是衣衫襤褸的乞丐,不一而足。
檀六每日上門來,除了饒一杯桌上的茶喝,還不厭其煩地說摩云寺桃花禪。岳奔云開頭還開口趕他,到后來干脆閉口不言閉目不看,權(quán)當(dāng)聽曲。
等岳奔云一拆了腦袋上的白紗布,圣人立馬詔他入宮。岳奔云鄭重其事地?fù)Q上御賜的大紅貯絲麒麟服入宮去。
等岳奔云到了宮里的時候,圣人倚坐在長樂宮西暖閣里,藏在琉璃珠子串成的簾子后面,面目影影綽綽,龍涎香在博山爐里點著,煙氣裊裊上聲,香氣馥郁。
他不禁想起他第一次面圣的時候,殿里也點著這個香,他是個初入宮禁的懵懵懂懂的小少年。
他從發(fā)配伊犁的路上被赦回,想找回父母家人尸骨安葬,但雍王逆案的罪犯都已處決,尸骨扔到了城外荒墳,淺淺地埋著,早就被野狗扒出來啃得面目全非,不知道誰是誰。抄家抄走的物件悉數(shù)歸還,但經(jīng)過層層盤剝,值錢的值得紀(jì)念的物品早已被偷梁換柱,無處追索。
開始還時常傷心地哭,后來長期獨居,他也不哭了,只是練武讀書,每到年里,總有宮里派來的宦官上門,有時候是幾句嘉勉的話,有時候是些賞賜。
到后來,他中了武舉,圣人召見他。
他不過將將跪下,圣人卻急急地掀了簾來扶他,端詳他良久,嘆了一句:“甚肖乃父!”
他當(dāng)時就濕了眼眶。
“你先下去?!?/p>
這是圣人跟侍立在身旁的靳寬講的。靳寬做了個揖便掀了簾子走出來,和岳奔云打了個照面,點頭示意,便下去了,暖閣內(nèi)只余下他跟圣人,連個打扇遞茶的宮人都沒有。
岳奔云跪下請罪:“請陛下治臣護衛(wèi)不力之罪?!?/p>
圣人似是不以為意,在簾后擺擺手,讓他起來。岳奔云仍舊不起,將與檀六相遇沉香閣,檀六妄言竊花,還有那日瓊林苑假山石洞中遇見檀六負(fù)傷,自己腰牌被盜之事說出。兩人近日相見,還有之間談話就隱去了不提。
圣人聽罷,沉吟良久,指節(jié)一下一下扣在檀木小幾上,一聲一聲悶悶的。良久方道:“王弟因母后冥壽入京祭祀,如今遇刺,雖未受傷,但受了驚,身體不好,盤桓宮中?!?/p>
岳奔云又要告罪,圣人款款說道:“王弟引來檀六刺殺,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些心懷不軌的人。朕聽聞王弟入京后曾去過沉香閣,你又說檀六于沉香閣出沒,如此,你替朕去瞧瞧,將功折罪罷?!?/p>
岳奔云沉吟:“那是否要緝拿檀六?”
“不必,免得打草驚蛇。你留意一下,這檀六究竟是何許人?!?/p>
岳奔云領(lǐng)旨而去。
他到家時候,檀六又早早地等在他家院子里,自帶酒水,自斟自飲。
春已近暮,梨花開盛了又將謝,風(fēng)一吹便如落雪一般,偶有幾瓣,落入檀六杯中,他也不嫌,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不知四月初十,岳大人有空否?!?/p>
想到圣人的交代,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岳奔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見他答應(yīng)得爽快,檀六也一句不問,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早有所料,舉起酒杯致意,又飲一杯。
岳奔云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里,干脆俐落地關(guān)上房門。
半晌又打開門,扔出來一個瓶子,滑過一道弧線,直直地落入檀六懷里。檀六舍了酒杯,拿起來一看,原是那天他探病帶來的那個玉壺春瓶。
“幸好沒砸壞!這個更貴些,要一百兩。”
回應(yīng)他的,是岳奔云再一次重重關(guān)上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