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樂侯察覺這“大事”必不是指夷兵將退,可又猜不準是什么事。他不信周璞,所以并未交代,他沒有將無翰府兵全部帶出,而是留了兩萬人在無翰待命。這個時候大家各有所求,不謹慎行事,就可能變成下一個鐘燮。
但他絕未料得,周璞所說的大事,險些傾覆大嵐,葬送山河。
當夜平定王未歸,而是率兵直下江塘,意在橫掃夷兵,一氣推干凈。正如周璞所言,青平軍半數(shù)盡折,支援不足,昌樂侯立刻被調(diào)隨平定王南下。他此番正為參與戰(zhàn)事而來,跟著平定王只要不死,戰(zhàn)后封賞必提侯封王。
昌樂侯前腳離營,鐘攸后腳歸營。早有大夫等候,時御的傷口處理了一夜,他光是想動身,都得先躺半月。鐘攸守人時,周璞已經(jīng)押送鐘燮歸京。青平正亂,無法遞傳私信,等鐘攸的信趕送京都,已經(jīng)是近一月之后的事情了。
鐘燮已經(jīng)押獄,京都鐘家被抄封,就連鐘子鳴,都被罷免官職隨同入獄。由周璞親呈,鐘燮耽誤軍情,押兵不發(fā),私通外夷的案宗甚至在大理司蓋了印,只要皇帝下個“斬”,就能立刻人頭落地。
正值此時,榕漾到了靖陲。
時已到了二月中旬,靖陲還是雨夾雪的寒冷。榕漾一身破襖擋不住寒,凍得手上生瘡。他只剩一本被翻破爛的策論,是先生當初手抄給他的。除了這一本書,他連筆都丟在了路上。人瘦成一把骨頭,到了靖陲,緊跟著就分配入工隊,沒待休息,就被趕上工事墻頭砌磚。
榕漾眼睛不好,天陰??床磺迓?,磕著絆著都是常事,膝頭掌心擦的傷幾乎沒好過。他起初抬不動泥沙,日日外巡的靖軍隊來往時看他年紀小,沒事還幫把手。久了墻頭工隊,旁人多少幫幫他,但也喜歡逗他。
榕漾不記仇,偶爾得了別人給的糖,也都給了天天在邊上玩的孩童。這一群泥蘿卜頭都記著他,每日等他下了墻,就要圍著他。榕漾常給小鬼們講故事,他會寫字,也幫人念信。
這一日天飄寒雨,雖然小,但冷。榕漾跟人在墻上,凍得直哆嗦。
“來這,叔還有點熱水。你趕緊喝了?!?/p>
榕漾道了謝,小口喝余溫的水。這會兒他們休息,聽著其他人閑扯淡。
“今兒怎么沒見外巡隊出來?”給榕漾水的大叔用手擋雨,趴還未砌好的墻頭望,“這天冷的人要死?!?/p>
“那不就得了唄?!庇腥艘苍诙哙拢骸斑@冷,外巡隊今兒不出去吧。”
“唉。”有人抄袖搓手,“這天該吃熱鍋。辣油一滾,羊肉、牛肉什么肉都行!往下一涮,再蘸上徐杭鋪子的醬——”
一群人登時齊聲“哎呦”,大罵:“要命呦!快閉嘴罷,這肚子正餓著呢?!毖粤T大家皆笑。
“榕漾啊?!蹦鞘宥洪叛骸扒皫兹站杠娊痰模阌浿鴽]?”
“記著的?!遍叛е畨?,露了笑,“有敵,就敲那頭的鼓,點上煙,數(shù)十聲,靖軍就來了。”
“這數(shù)十聲,是真數(shù)十聲?。俊庇腥诵Γ骸耙莵聿患?,可打臉了?!?/p>
“來得及?!蹦谴笫宥紫律?,“你要說別的地方,我是不信的??梢f靖軍,那必須來得及。你看咱們在外邊修墻,沒少見靖軍吧?你要是在江塘,半年都見不著府兵。”
榕漾不插話,他常就聽著。今兒的雨漸漸大了,里邊還夾了冰碴子。工頭看著,決定收工早歸。大伙散了堆,各收拾自己那塊兒去。榕漾在墻沿下邊擱了書,怕被淋濕,這會兒去拿。他揣了書,雨中忽地閃過什么。他看不清,只覺得被亮折了下。
“劉叔?!遍叛謸跤?,“外邊是不是有什么啊?!?/p>
那大叔過來,伏身望出去,“沒瞧見什么……”他微頓,“怎么瞧著像——”
一支箭陡然釘在腦門!
榕漾看著人影翻滾下墻,他猛地一退,驚喊道,“敵襲!”
疾雨砸冰,榕漾回身,呼喊著:“擊鼓!”
箭雨蜂擁,榕漾被拽滾在墻后,頭頂無數(shù)箭“嗖”射過去。墻上還未反應(yīng)的人被扎成蜂窩,驚亂噪雜,榕漾聽到了重甲的奔策聲。他抱頭透過墻頂縫隙看,雨水模糊,只能隱約看見黑壓壓一片,正在飛快靠近。
“下墻快跑!”工頭滾爬著往下去,抖聲道,“大苑打過來了!”
榕漾抱頭,擠在墻下顫抖。邊上有人推搡他,可他嚇得淚都要出來了,卻沒爬身跑。他手掌用力擦著眼睛,顫道“不成、不成!擊鼓,要去擊鼓!”
必須擊響鼓警鳴靖軍!
榕漾爬身往東頭的大鼓,凌箭擦著頭皮過去,他驚得伏首緩息。重甲聲越來越近,榕漾爬過面目全非的尸體,爬到鼓邊。
重擊的鼓聲驚徹大雨!
榕漾足足砸了十幾下,大苑兵中已經(jīng)有人猛往此處射擊。他藏身在墻后,開始往下逃。雨濕階滑,榕漾從上邊滾下去,摔在泥地上,他爬起身就跑。
這一處是商地一里外才新起的工墻,預(yù)備做望臺。雨太大,榕漾放棄點煙,只能在泥地上跌跌撞撞的跑。
后邊的重甲疾策,也許比不上輕騎的速度,但想要追人卻綽綽有余。榕漾已經(jīng)聽見后邊大苑兵的喝罵聲,他腳下泥坑,摔栽在泥濘里。
“三……三二……”
榕漾倒數(shù),說好的十聲靖軍就來。數(shù)都數(shù)完了,榕漾絕望的閉眼大喊了聲:“外蠻入侵——!”
后邊刀鋒照他后頸就砍下去!
誰知馬蹄聲急促,一桿銀槍釘穿大雨,直直釘插在榕漾背后的泥中,槍桿正格擋住這一刀!
“老子久等了!”
那輕騎奔策,為首擲槍的那人后拔長刀,猛然沖來。隨后靖軍拔刀聲整齊劃一,奔馬直撲,是正正趕上了時候。
榕漾撐身前望,聽著一聲何其耳熟。寒雨中的馬蹄濺泥,他漸漸看清來人。
后邊吳煜在馬上架著鷹眼看,打了聲口哨,對邊上的謝凈生道,“這樸丞,跟幾百年沒撒過野似的,頭次就這么沖,得要命?!?/p>
“他挨兩刀就知道怕了?!敝x凈生后摸了一把,“我他娘的——他把‘無名’槍給扔出去了?!”
那是燕王三公子的寶貝槍!
吳煜聳肩,策馬跑開,念叨著:“不關(guān)我的事,那是蒙辰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