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笑容,向他一禮,“多謝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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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前番離京,足有一月之久,回到長安之后,朝中事務已經(jīng)積壓了許多。他在殿中久坐理政,一連數(shù)日,覺得筋骨都硬了。這日無事,邀舅父廣平侯杜燾一道,往上林苑中行獵。
駿馬奔馳,號角延綿?;实蹘е鹆制陂T馳騁半日,獵得鹿、糜、麂、狐、熊等,數(shù)目不一,堆作小山一般?;实圩鲋鳎瑢C物犒賞了眾人,在原野中就地扎營,烹煮肉食。
“陛下好箭法?!倍艩c笑瞇瞇地恭維道。
“你也不賴。”皇帝道,解下身上的刀,交與從人。
宮人早已經(jīng)鋪設好了案幾席障等物,皇帝在席上坐下,伸手拿了兩只桃,自己吃一只,另一只拋給杜燾。
杜燾謝了聲,也坐到席上,并無拘束。
“外祖父近來如何?”皇帝問,“朕上次給他派了醫(yī)官,背還痛么?”
“好了些?!倍艩c道邊吃著桃邊說,“不過七十古稀,上了年歲,病痛只多不少?!?/p>
皇帝頷首:“待朕空閑些了,便去探望?!?/p>
杜燾謝過,眼睛轉了轉,笑笑,“不過陛下近來還是莫去了?!?/p>
“為何?”皇帝訝然。
杜燾悠悠道:“陛下忘了,近來臣堂兄……哦,便是陛下的堂舅,長子娶了新婦。父親去看了婚禮,宴上歸來,便是絮叨不止。什么‘天下那么大挑什么女子挑不到’,什么‘別家的二十七八兒郎都生三四個了’,還有什么‘也不知入土時能不能抱上重外孫’……”
皇帝聽著這話,嘴角撇了撇,冷眼睨著他。
杜燾觀察著他的神色,及時打住,呵呵一笑,將幾只櫻桃放到他面前,“陛下莫怪長輩多話,外祖父和舅父我,都是為陛下好啊。”
“獨身。”皇帝拿起一顆櫻桃,放到嘴里,“外祖父的兒孫,獨身的可不止朕一個。有人長朕兩歲,外祖父說的是他也不定。朕說得對么,舅父?”
他把“舅父”兩個字說得重些,杜濤一愣,訕訕而笑。
杜燾這個舅父,皇帝從小就一直認得心不甘情不愿,因為論年級,杜燾只比他大兩歲。
皇帝的母親杜美人,是京畿中的良家子。十四歲的時候選入宮中,因姿容出眾,十七歲被封為美人,第二年,生下了皇帝?;实鄄攀畾q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母家的親戚,最相善的就是杜燾。杜燾也頗有能耐,先帝去世后,跟隨皇帝去西北平羌亂,歸朝得了天下之后,皇帝將他封為廣平侯,食邑五千戶。
杜燾性情通達,在朝臣之中,也是比較能與皇帝說得上話的人。
采選之事,從年初以來,丞相和宗正為首的一大批人,幾乎每次商議完政事之后就要提一提,近來更是變本加厲,直接將采選作為政事,在朝堂上大說特說。如今,連杜燾這個從不沾他私事的人,也開始游說。
“陛下,”杜燾繞過方才那話,接著道,“陛下,這朝中要是誰人不想勸陛下,那才是心中有鬼。前兩年天下不定,陛下南征北伐,平羌叛,定遼東,又南伐謀逆的百越,無暇為后宮及子嗣計,誰人敢說不。不過若臣來說,歷代帝王,再忙也不曾耽誤納美人生子,陛下已算是千年難尋。而如今好不容易諸事平順,陛下卻仍遲遲不動,臣等坐不住,亦是常理?!?/p>
“他們以為朕不知曉他們心中想著什么。”皇帝冷笑,“朕獨身,先帝后妃,要么在長樂宮養(yǎng)老,要么跟隨兒子去了封地。后宮之中可謂無主,猶如待分的肥肉,做個外戚可是美事?!?/p>
杜燾無奈,反駁道,“陛下總不可因為這是肥肉便不娶婦?!?說著,他瞅著皇帝,低低道,“陛下若是還念著竇妃,臣看懷恩侯次女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陛下不若……”
“胡說什么,”皇帝打斷,“朕無此意?!?/p>
“那……”
“誰說朕不娶。”皇帝用巾帕拭了拭果汁染濕的手,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何時沒有?朕不過想著何時閑了,便盯著他們去選,免得那群人給朕使詐,選一群朕不喜歡的人塞在后宮里。”
陛下的母親,也是這么選來的啊……杜燾啞然,心想。
“如此,”杜燾小心翼翼地問他,“陛下如今得閑了么?”
“朕昨日與宗正商議了。”皇帝道,“本月?lián)駛€吉日,便昭告采選之事。”
杜燾愣了愣,心中暗罵宗正老匹夫,都定下來了也不告知他一聲,害他出這個頭。不過聽了皇帝保證,他心中到底寬慰,諂媚笑道,“陛下睿智!以陛下天人之姿,一旦昭告,天下女子,誰人不欣喜而往!”
欣喜而往?皇帝“嘁”一聲,忽然想起那天看到的王徽妍。
她坐在他面前,應答他的問話,從容不迫。即便他已經(jīng)成為了皇帝,她也并不會有一點畏縮,或者像別的女子那樣,露出惶恐之態(tài)。
就像當年在宮學里,她雖行禮,卻傲然昂著頭,道,“請二皇子伸出手來?!?/p>
……
欣喜而往?皇帝自嘲地想,至少有一個人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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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有在上林苑的宮室里留宿,日暮之時,他回到未央宮。
宮中已有奏章在等著他,皇帝看了看,是西域商路之事。
自從武帝驅逐匈奴,打通東西,設西域都護,西域商路就繁盛起來。而后,雖時有斷續(xù),但大體仍在?;实墼谖鞅睍r,曾對西域商路探訪過一番,深知其好處。自繼位以來,皇帝重新派出使者往西域各國修好,將一些廢弛的路線重新打通。如今,長安與西域之間來往的商旅,比先帝時增加了半數(shù),大司農征收的稅賦之數(shù)亦一年多過一年。
而今日這奏章,說的是商路匪盜之事。商人頻頻受匪盜滋擾,苦不堪言。大鴻臚上書,提議西域都護在商路沿途增設兵力,保護商旅。
皇帝思索好一會,在奏章上批了字,著朝會時商議。
才放下筆,徐恩就走了過來,將一份牘書呈上。
“陛下,”他小心地說,“這是王女史今日的回書,小人從宮學取了來?!?/p>
皇帝接過,看了看,訝然,只見里面的內容都是王徽妍自陳,說她要侍奉母親,推辭了宮學之請。
“此事博士自主便是了,為何呈與朕?”他問。
徐恩聽得這話,懵然,臉色不定,“陛下……陛下不是特別吩咐,要讓王女史入宮學?小人這才告知博士,王女史推辭,博士無法,這才……”
皇帝聽著,回過味來。
“這才什么?”他又好氣又好笑,瞪徐恩一眼,將牘書擲到他懷里,“還回宮學中去!此后再敢胡猜,便去領罰!”
徐恩嚇出一身冷汗,唯唯應了,逃也一般地拿著牘書小跑出去。
可還未到殿門口,皇帝卻將他叫住。
“你方才說,這是王女史今日回書?”皇帝看著他,“王女史不是在弘農么?”
徐恩愣了愣,忙答道,“王女史在長安,不過據(jù)去請他的內侍說,她明日就要回弘農?!?/p>
“哦?”皇帝目光一轉,似笑非笑,饒有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