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翠翠和張昭一左一右地抓住了楊潮的手,王澤松了手,井水被地心引力拽回原處,在狹小的井壁上撞出了起伏的漣漪,一直震到了地下。
“嘩”的一聲,巫人冢祭壇上,潭水細(xì)浪卷上石臺,冰涼的水珠濺在了盛靈淵赤裸的腳踝上。
他想:“一定是這具身體的原因?!?/p>
可能是被赤淵火毀過,后來又不知道被誰撿走,顛沛了幾千年,破爛了……也可能生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偠灾@身人皮披在身上,不自在得很。胸口像是哪兒漏了,血往外涌,涼氣在往里漏,血落入手心,立刻就變得同他本人一般冰冷起來。
他覺得心與肺都是空蕩蕩、輕飄飄的,而四肢百骸在往下沉。周遭像與他隔著一層什么,劇烈的頭痛卷土重來,如同生前那樣,又開始與他不死不休地糾纏。
盛靈淵膝蓋一軟,跪在青銅棺旁,視線模糊了,阿洛津的面孔也模糊了。棺槨上陰涼潮濕的氣息透過生死花藤編織的破袍子,讓他生出隱約的、朝著安息的向往。
宣璣心里一緊,先是下意識地朝他走過去。兩步挪出去,他回過味來,又是一驚。
他是不愛生沒必要的閑氣,所以平時顯得比較和氣,但也絕對不是無條件熱愛一切的“圣母”。根據(jù)宣璣對自己的了解,他雖不至于小肚雞腸地趁機(jī)落井下石,肯定也沒高尚到以德報怨——尤其這個人剛才兩次蓄意謀殺他未果,差點(diǎn)把他跟詐尸的阿洛津一起裝訂成冊。
可他看見那魔頭吐血,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不合邏輯、也不合人性地焦躁心疼。
宣璣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企圖抵擋這些魔物精神滲透的能力,冷眼看著這倆陰沉祭召喚出來的遠(yuǎn)古大魔頭,心想:要是他倆能一口棺材埋了,不正好天下太平嗎?
盛靈淵一直在耳鳴,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他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目光難以聚焦,散亂在虛空中。從宣璣的角度,只能看見他被血糊得打綹的長發(fā),無從揣測這皮囊下有心肝幾錢。
宣璣不由自主地又走了個神,心說:這頭發(fā)洗一次不得倆小時?
這么一晃神,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兩條腿像是生了反心,不等上級領(lǐng)導(dǎo)指示,就自作主張地挪到了棺材前。
盛靈淵被自己的血嗆得咳了起來,他連咳嗽聲都壓抑,屏著呼吸,怕驚動什么似的。
宣璣一頓,警惕地扣住了自己的雙手——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方才又有種古怪的沖動,想把那個人從棺材里抱出來。
要不是他體質(zhì)特殊,他簡直懷疑自己被鏡花水月蝶寄生了。
宣璣盡力忽略魔頭撕心裂肺的嗆咳聲,把自己的目光從對方身上撕扯下來,無意中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手機(jī)又有了幾格微弱的信號。而就在這時,與他心有靈犀似的,平倩如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
“通了通了!我們主任電話通了!”趁著王澤他們研究井,平倩如一直遵照肖征的指示,不停地嘗試聯(lián)系宣璣,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電話終于打通了一次, “喂,宣主任!聽得見嗎?我們正和'風(fēng)神'的同志在一起,馬上就……”
平倩如話音突然哽住,她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難看。
谷月汐忍不住回頭問:“怎么了?”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平倩如緩緩地把手機(jī)放下來,按了免提——電話里沒聽見宣璣的聲音,只有雜音,仔細(xì)聽,那是哭聲,幽幽的,不止一個人……
哭聲穿過虛假的樹林,掛在每一棵紙糊的假樹上,紙片隨著哭聲一起瑟瑟地震,樹林外,數(shù)十個碗大的炮口對準(zhǔn)了他們所在的山。
唐裝老頭“呸”地往地上吐了口痰,打了個手勢,一聲令下,那些秘銀炮同時開了火。
秘銀炮暴風(fēng)驟雨地沖擊山體,地面開裂,正好將那井口撕成了兩半,地下的井水受了驚嚇,噴涌而出。
羅翠翠反應(yīng)最快,連滾帶爬地?fù)涞搅怂荡罄型鯘缮砩?,沒來得及脫離井口的楊潮被突然暴虐起來的水一下卷了下去,大水又劈頭蓋臉地沖向平倩如。
附近的谷月汐和張昭同時變色,一左一右地沖上去救反應(yīng)不過來的文職后勤女孩,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地面分崩離析,然而平倩如不知道是體重壓住了,還是運(yùn)氣格外好。不知為什么,一塊東川的山石正好翹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死角,替她擋住了暴漲的水,連帶著過來救她的張昭和谷月汐也沾了光,三人一時面面相覷。
宣璣接通了和平倩如的電話,卻只聽見了“呲啦呲啦”的雜音,他舉著手機(jī)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實(shí)在找不到信號,正想掛斷,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宣璣一時沒分清響聲是電話里的還是電話外的。
什么情況?地震?
平倩如卡住的聲音噴出來,“嗷”一嗓子:“你快……嗶——”
整座山都震動起來,山上所有紙糊的草木簌簌作響,大地深處傳來一聲長嘆——
祭壇里水潭中間的石臺朝一邊傾倒下去,祭壇頂上的巨石滾落,直接朝棺材旁邊的兩人砸了下來。宣璣來不及多想,一把拉開盛靈淵,昏昏沉沉的盛靈淵差點(diǎn)被他一爪子撓精神了——這混賬拽的是他頭發(fā)!
盛靈淵還沒來得及吭聲,整個祭壇就開始坍塌,巨石接二連三地砸下來,一下撞飛了阿洛津合上一半的青銅棺蓋。
水潭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潭水倏地沖上來,連人再棺材一起沖了下去。
石臺上全是盛靈淵的血,讓水一沖,把他倆劈頭蓋臉地澆了個痛快。
他倆一沾上對方的血,就被迫連上“腦電波藍(lán)牙”,一時間,雜亂無章的心緒在彼此耳邊炸開。
盛靈淵迷迷糊糊地聽見宣璣心里冒出一串狂飆的臟話,差點(diǎn)嗆死在水里。
潭水在把他們往一個方向沖,宣璣呲牙咧嘴地保持著平衡,一把抓住要隨著棺材沉下去的盛靈淵,心說:“這老鬼是秤砣嗎,怎么還往下沉?”
盛靈淵臉色慘白,神色平靜。假如不是此時通過共感知道了他的真實(shí)狀態(tài),宣璣幾乎會覺得這人沒有感覺。
接著,他又從對方心里聽見了遙遠(yuǎn)而模糊的歌聲。
那好像是他從阿洛津和盛靈淵的記憶里聽過的……巫人族的童謠。不知為什么,宣璣有種自己能聽得懂那歌謠的錯覺。
歌聲循環(huán)往復(fù),搖曳不去,隨著潭水中巨大的漩渦流轉(zhuǎn)。
宣璣想起自己看過的那本關(guān)于武帝的野史,那書的封面設(shè)計(jì)乏善可陳,沒什么吸引人的,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停下來翻開它,是因?yàn)闀獾奈陌浮?/p>
那文案上寫著:
你這一生,身陷重圍時,有人能讓你交付后背嗎?
行至末路時,有人能讓你托妻托孤嗎?
萬念俱灰時,有人能給你熱一尊暖爐嗎?
逢年過節(jié)、宮宴散盡時……
除了滿墻風(fēng)燈與寒鴉,有人能同你分一壺殘酒嗎?
盛靈淵顯然是聽見了,心里傳來一聲模糊的輕笑,像是覺得這些問題荒謬得很,不值一提。
他倆不知被水沖到了哪里,隨萬千白骨一起,無數(shù)鏡花水月蝶在水中掙扎著,發(fā)出細(xì)小的熒光,又緩緩熄滅。
像黎明時漸次沉默的星辰。
“嘩啦”一聲,宣璣的后背撞上了山巖,他一手扣住凸起的石頭,掙出水面。
然后他看見了月光。
塵封了數(shù)千年的巫人族祭壇,緩緩上浮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