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千頃江面，煙波浩渺，提刀而來的幽靈大軍沒有發(fā)出一丁點(diǎn)兒的響動，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卻有種難言的氣勢。

齊辰看著那些已不存在于這個世間的將士，仿佛聽到了刀劍相擊、鎧甲相碰的清響，戰(zhàn)鼓擂響的轟隆聲，千匹戰(zhàn)馬奔騰而過的馬蹄聲，還有震天的喊殺聲……

“他們也是執(zhí)念太深而被留住了魂魄嗎？”齊辰瞪大眼看著窗外，忍不住開口問龍牙。

“執(zhí)念太深是不錯，不過那不是整魂，而是未散的魂氣。他們的魂魄早就不在了，而這魂氣就好比是影子，隨便攪一攪就散了?！饼堁榔沉搜鄞巴猓坪鹾敛粨?dān)心那些將士會沖殺過來似的，把目光又落回到墻上釘著的那人身上。

齊辰以為他還會出手補(bǔ)上一擊，在那人徹底掙脫之前，把他重新釘回去。

可龍牙卻并沒有那么做。

相反，他看著那人掙扎著扯下自己大半身體還差一條手臂的時候，干脆擡手一招，把刀光和血網(wǎng)收了回來。

那將士還正在使力，禁錮他的力量卻冷不丁消失，于是他一個反應(yīng)不及，因著慣性的緣故，整個身體沒能平衡住，被自己的力道甩得朝側(cè)前方踉蹌了兩步，一個不穩(wěn)單膝跪在了地上，手里的陌刀猛地扎在地上才算是撐住了。

他皺著眉擡頭正欲站起來，卻正好和窗外千百將士對了個正著，剛要有所動作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那些將士懸在身側(cè)欲斷未斷的胳膊、胸前深可見骨的狹長傷痕、身前插滿的羽箭、勃頸上致命的刀口、滿身滿臉的血污……就這么一點(diǎn)沒少地全都落進(jìn)了他的眼里。

之前龍牙的話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理智全無，只顧失心瘋似的擡手就打。

可這會兒，這些將士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那撥，他們這副慘死的模樣對他而言，卻比萬般勸解和叫罵都有用。

他就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就那么一動不動，瞪大了眼睛，看著窗外越來越近的人。

收了手的龍牙一直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反應(yīng)，此時更是怕他看不清似的，居然還上前一步把窗子打開了，于是外頭千百將士呼嘯而來帶起的風(fēng)和水汽，瞬間糊了屋里人一頭一臉。

齊辰：“……”龍大爺這樣的奇葩簡直百年難得一遇，這種時候居然還要開門迎客嗎！

那幽靈大軍的速度也不是開玩笑的，千頃江面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屋前，距離開著的窗子幾乎不到一米。

那些泛著冷光的鎧甲上帶著的寒氣，混雜著一股子江上的潮濕味，就這么撲進(jìn)了屋子。

齊辰被刺激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yàn)橄乱幻?，那些幽靈軍就能破墻而入沖進(jìn)屋子里了。

可偏偏這屋里唯一能和他們抗衡的龍牙連眼皮都沒擡，甚至還站在跪地的那將士身邊，抱著胳膊，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淡定得叫人蛋疼。

不過下一秒，齊辰就明白了龍牙如此淡定的原因——

那千百將士的魂氣組成的幽靈大軍，在觸及墻面，眼看著要進(jìn)屋的那一瞬間，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凈，只余留下一片迷蒙的水汽。

陌刀撐地，單膝跪著的將士眼睜睜看著幽靈軍消失在面前，楞了好一會兒后，張口喃喃著：“人……人呢？”

他直勾勾地瞪著窗外空空如也的地方，喃喃了幾遍之后，突然站起身來，有些癲狂地繞著窗口轉(zhuǎn)了兩圈，聲音急切：“他們?nèi)四?？！明明……明明方才還在！明明方才就在我面前，怎的一閉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人呢？！”

他身上的時間早已凝固在千年之前，不會再添新傷、不會流血、也不會流淚……

但是齊辰看他那神情模樣，卻好像眼眶已經(jīng)紅了，鷹似的眸子里已經(jīng)籠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水霧。

他此時的神智看起來十分混亂，好像是瘋著，又好像還有一絲理智。就像個困獸一樣，在窗前繞轉(zhuǎn)了幾圈。他仿佛根本看不見齊辰、龍牙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似的，滿心都在窗外陡然消失的那群將士身上，想見他們，卻又不知道怎么見，只反復(fù)念叨著那幾句話。

顛三倒四，瘋子一樣。

“人呢？”他的聲音依舊像是砂紙刮擦著金屬一樣，啞得讓人難受，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費(fèi)勁了一身的力氣，卻還是低得讓人幾乎聽不清，“他們?nèi)嗽诤翁?？我……我的兄弟他們?nèi)嗽诤翁帲∥颐髅饕姷剿麄兞?！明明——?/p>

他這話還未說完，千頃江面的那頭便又聚起了一片烏壓壓的影子——

那些幽靈大軍再次出現(xiàn)了。

和剛才一樣，他們依舊提著長刀，身子前傾，一副隨時可以撲上來拼殺的模樣，掠過江面，直奔這里。

屋里那瘋了似的將士突然啞了火。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江那邊的幽靈軍，沒說完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江面煙水茫茫，那群幽靈軍奔走在其中，就好像還是在戰(zhàn)場上一樣，腳下的煙是馬蹄踏起來的塵霧，濕漉漉的潮氣是鎧甲上沾的汗水和血水……

屋里的那名將士不知當(dāng)初在軍中呆了多久，操練了幾年，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景前，即便在他瘋瘋癲癲不知?dú)q月幾年的境況下，身板依舊是挺直著的，就像沙場上最利的一桿長槍。

鑲了合金的窗框像是一面分隔符……

左邊是漆黑的夜色，右邊是通明的燈火。

左邊是浩蕩奔走的大軍，右邊是站得筆直的將士。

左邊是千年以前的場景在千年之后重演，右邊是千年后醒來的人心還留在千年之前。

一面是殘影，一面是孤魂，只是兩者都已不屬于這人間。

這大概是兩邊唯一的共同點(diǎn)了。

那將士身體板直，僵立在窗前，直直地看著那群幽靈軍越來越近，很快便要到他眼前。

他突然張了口，低聲說了句：“你們可還安好……”他的聲音嘶啞，又低又輕，近乎耳語，帶著一股子小心翼翼地味道，似乎聲音再大一點(diǎn)點(diǎn)，對面的那群人就會被他驚走一樣。

可他“安”字剛說完，那群幽靈軍便到了眼前，在觸及房屋的那一剎那，如同碰到了墻壁的氣泡，“呼”地就散了。

于是，最后那個“好”字便噎在了他喉嚨口，只留下了一點(diǎn)略帶哽咽的氣音。

齊辰先前在幫他修復(fù)鎧甲上的傷口時，看到的只有些零碎的片段，無法拼湊出完整的過程。

他不知道這將士在最后一刻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或許是落了單，或許是被圍困，孤軍奮戰(zhàn)，和大部隊(duì)失了聯(lián)系，以至于至死也不知道和他一起奮戰(zhàn)于沙場上的最后那一波兄弟究竟怎么樣了。

于是千年之后，在看到這群幽靈軍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盡管，這話的答案一目了然……

新一波的幽靈軍又從江水盡頭浮現(xiàn)出來，依舊不知疲倦地提著長刀，浩浩而來。

那將士一動不動，也依舊不嫌厭煩地站在窗前等著他們。

齊辰突然覺得有點(diǎn)看不下去了，拽了拽龍牙的袖子，正要開口，就感覺自己腳邊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冷不丁碰到腳踝，嚇了他一跳。

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直面朝下被丟在地毯上的老袁動了動，終于從昏迷中醒過來了。

老袁手在地上摸索了兩下，使了三回力，這才撐著自己的身體翻了身，仰躺在地上喘了兩口氣。

他大概覺得周身都不太舒服，“哎呦”著哼了兩聲，這才緩緩把瞇著的眼睛睜開，適應(yīng)這頭頂?shù)臒艄狻?/p>

結(jié)果在他睜開眼，視線重新恢復(fù)清明的一瞬間，就發(fā)現(xiàn)龍牙和齊辰兩個人都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老袁：“……”救命——

龍牙陰森森地沖他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譏諷道：“睡得爽么？”

老袁一抖，下意識答道：“……還、還行！”剛答完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齊辰一臉慘不忍睹地看著他，心道：見過作死的，沒見過這么上趕著非死不可的。

“哦——”龍牙懶洋洋地拖長了音調(diào)，道：“拜你所賜，我們?nèi)ソ子瘟艘蝗?。這是我現(xiàn)在沒空管你，不然，老子肯定找個殼兒給你套上，把你扔到江心去飄他個十天半個月的再撈上來喝王八湯。”

老袁都快哭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抑皇锹犓脑?，喊你們來看看——”

他正說著，眼睛胡亂朝旁邊瞟了兩下，結(jié)果先是看到了站在窗邊的鎧甲，張嘴就想“嗷——”一嗓子嚎出來，還沒等出聲呢，又看到窗外直撲過來，眼看著要進(jìn)屋的幽靈軍。

頓時兩眼一翻，好容易憋回去的“嗷——”在喉嚨里打了個滾，轉(zhuǎn)了三百六十度，又滾了出來。

剛要出口，龍牙擡手甩了一排短刀，“咚咚咚咚”沿著老袁扎出來一個人形，中間那個更是直接橫著飛過去，刀面“啪”地一聲狠狠打上了老袁的嘴，把那聲驚叫擋了回去，而后翻了兩下，順著老袁的胸口滾落下來，掉在肚子上，刀尖正好對著要害。

老袁：“……”

他被百轉(zhuǎn)千回而不得出口的驚叫憋得臉都紅了，身體抖得跟篩子似的，僵著脖子，維持著兩手撐地的姿勢，半躺不躺的挺尸在那里，雙眼左右亂轉(zhuǎn)，從眼角瞄著他周身地板上釘著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