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都要被嚇出來了。

不過他隨即便發(fā)現(xiàn)，龍牙雖然一肚子不爽，但并沒有真的要他命的意思，齊辰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比起他，龍牙和齊辰顯然對窗邊的鎧甲更感興趣。

而那鎧甲卻對這邊的一系列動靜充耳不聞，依舊筆直地站在窗邊。

老袁這才注意到，剛才那撥幽靈軍已經(jīng)消失了，悄無聲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他跟著屋里的其他三人一起，也看著窗子外頭，直到又看到一波幽靈軍提刀沖殺過來，姿態(tài)樣子都和剛才那波別無二樣，只是在快沖到屋里時，就變成了泡影，消失不見了。

“他們?yōu)槭裁催M(jìn)不來？”齊辰小聲問龍牙。

“因為這里光太亮，人氣太重，他們魂氣弱，承受不住?！饼堁辣е觳?，淡淡解釋道：“這一段江風(fēng)水有點怪，大概和你在江底碰到的那處石洞有關(guān)，這里被人動過手腳，現(xiàn)在被破了，整片江莫名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場。在這屋外被打散掉的魂氣，在江那頭又被重新聚起來，然后再次重復(fù)之前的過程，就是個死循環(huán)，懂沒？”

“這不就和那種常說的靈異事件類似么，電閃雷鳴的時候，故宮能看到宮女那類……”老袁哆嗦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插了句話。

龍牙從眼角瞥了他一眼，意思十分明顯——聽你放屁？

“……”老袁默默閉上嘴巴，眼觀鼻鼻觀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老袁說的那種跟這種一樣嗎？”齊辰問道。

“不一樣，那是恰好天時地利，把過往發(fā)生過的重播一遍。這是魂氣未散，不斷重聚消失?！饼堁滥椭宰咏忉屃艘痪洹?/p>

老袁：“……”戰(zhàn)俘果然是沒有人權(quán)要被區(qū)別對待的。

齊辰看著那將士僵直的背影開口道：“那這要循環(huán)到什么時候？”

“過了夜里兩點吧，兩點之后陰氣慢慢淡了，就該消停了。”龍牙答道。

龍牙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

半夜兩點一過，最后一波幽靈大軍沖到屋前，化作水汽消散之后，便再沒有新的從江那頭過來了。

房間的窗子一直開著，屋內(nèi)空調(diào)開了和沒開差不多，暖氣都從窗口跑出去了。

龍牙當(dāng)然是不會怕冷的，齊辰早就被他烘干了，此時倒也還好，唯獨躺在地上的老袁，身上的水還沒干透，周邊的地板上還插著十幾把短刀，肚子上還搖搖欲墜地擺著一把，姿勢維持得十分艱難，可謂又冷又麻，非常酸爽。

那將士似乎還不信那群幽靈軍消失了，站在窗邊又固執(zhí)地等了許久。

他那身鎧甲上覆著氧化層，滿是歲月的痕跡，早已不再光亮，此時更是蒙了一層厚厚的水汽，然后又凝聚化成水滴，順著鎧甲的面流淌下來。

有些從他護(hù)頭的兜鍪上滾落，沾在他的眉毛眼睫上，濕漉漉的一片。

仿佛一眨眼，那些水就會凝成珠，順著眼角淌下來似的。

不過他一直都沒有眨眼。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江水那頭，一動也不動，好像下一秒，那群曾經(jīng)出生入死的兄弟還會出現(xiàn)在他眼前一樣。

盡管他已經(jīng)在那里站了了幾個小時，看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一副沒有看夠的樣子。

大概永遠(yuǎn)也不可能看夠。

因為他永遠(yuǎn)都不可能真正看到他們回來了……

等了這么久，齊辰原本覺得以龍牙的性格，早就該炸了。

誰知這回他耐心卻難得地好，就這么抱著胳膊站在將士身后，齊辰身邊，也一語不發(fā)地看著窗外。

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就好像他只是隨便看看，但齊辰總覺得，他心里在想著什么事情。

或許這將士和那一群幽靈軍勾起了他心里某段記憶，又或許他只是單純對這群鐵血漢子沒什么惡感，所以難得提高了容忍度。

又過了好一會兒，老袁撐著地板的兩手徹底發(fā)麻，再也撐不住了，他偷偷瞄了眼龍牙，發(fā)現(xiàn)那位大爺?shù)淖⒁饬Σ辉谧约荷砩?，便動了動筋骨，徹底坐起來。然后收回?fù)沃匕宓氖忠幌孪碌厝嘀滞?，動作還不敢太大，生怕驚到那位祖宗，導(dǎo)致自己被套上殼浮尸江中。

誰知天不遂人愿，他這越想不引人注意，老天爺就偏跟他對著干。

他揉著手腕的時候又順便悄悄伸展了一下腳，結(jié)果腳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插在地上的一柄刀的刀刃，驚心的涼意嚇得他一哆嗦，肚子上的那把刀便咕嚕嚕地滾到了地毯上，好死不死地碰到了另一把短刀，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輕響。

本身這聲音并不算大，但偏偏這屋里靜得嚇人，于是這一聲動靜便顯得格外突兀。

老袁一慫，趕緊低頭，決定用頭頂面對龍牙那祖宗山雨欲來的表情。

不過這一聲不止驚動了龍牙和齊辰，站在窗邊的那將士也聽到了這并不大的動靜。

他已經(jīng)佇足凝望了太久，心里翻涌的波濤已經(jīng)慢慢平息下來，周身的殺氣也慢慢變得淺淡，失去的理智在窗口不斷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中慢慢恢復(fù)。

齊辰發(fā)現(xiàn)他鎧甲周圍泛著的血光漸漸暗淡下來，而后終于消弭不見。

只聽見幾聲鎧甲摩擦的金屬音沙沙響起，窗前僵立的將士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屋里的眾人終于落進(jìn)了他的眼里。

此時面朝著燈光，齊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眉眼上沾著的水珠。

他目光掃過龍牙、齊辰，又掃過這屋子里的每一件陌生物品，滿是血污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只是眼里似乎有種叫人難過的情緒。

最終，他的目光又回到龍牙身上，干裂的嘴唇張了張，嘶啞地問了一句話：“這……已經(jīng)不是大唐了？”

龍牙抱著胳膊，也環(huán)顧了一圈屋里的裝飾，答道：“你覺得呢？”

他閉了閉眼，似乎是緊張又似乎是緩解情緒一樣，舔了一下嘴唇，舔進(jìn)了一口血，他咽下滿嘴的血腥，低聲道：“所以……我們亡國了？”

老袁眨了眨眼，十分理所當(dāng)然地道：“唐？早亡了啊，都過去一千多年了！小兄弟你——”

他一心作死的精神還沒發(fā)揮完，就見那將士猛地睜開眼，看向他，目光里有股子狼一樣的兇狠和滄海桑田的悲涼。老袁被看得一慫，又縮回了角落里，默默數(shù)起了地上的短刀。

“長——”那將士又開了口，卻發(fā)現(xiàn)聲音走了調(diào)，他吸了口氣，才又開口道：“可否告訴我，何處對著長安？”

龍牙咳了一聲，看向齊辰，挑了挑下巴：“指一下。”

齊辰：“……”把人當(dāng)王八殼使喚上癮了么？！

他的手機(jī)早就在沈江的時候落水不見了，倒是龍牙的還在，也不知道是被動了什么手腳施了什么妖術(shù)。

既然被人不客氣地當(dāng)成了王八殼，他自然也就不客氣地擡手伸進(jìn)龍牙衣兜，把他的手機(jī)摸了出來。

這祖宗大概覺得沒有哪個小賊敢來摸他的手機(jī)，所以連屏幕密碼都沒設(shè)，齊辰一劃就進(jìn)了桌面，在里頭三兩下找出地圖，點開看了看，然后走到窗邊，對照著地圖朝西北的方向指了指。

整個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十分坦然。

被摸了手機(jī)的龍牙抽了抽嘴角，一臉佩服地看著這小賊：“……”

那將士沖齊辰點了點頭，然后走到窗邊，面朝著西北的方向，靜靜地看了很久，而后長刀杵地，屈膝跪了下來，低下了頭。

齊辰看著他終于不再挺得筆直的脊背，鬼使神差地突然張口道：“沒亡?！?/p>

這話說得十分沒頭沒尾，聽得蜷縮一旁的老袁一頭霧水，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齊辰是在回答那將士前一句話——

我們亡國了？

沒亡。

正面朝長安方向跪著的將士聽了，有些茫然地回頭看向齊辰，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卻見龍牙抱著胳膊，擡腳點了點地，道：“亡什么國？我腳下的地方，你腳下的地方，不都還在呢么？而且好的很！”

那將士瞪著眼看他，然后目光緩緩落到地上，又落到窗外，喃喃道：“還在？”

齊辰“嗯”了一聲：“在呢?！?/p>

“好得很？”

齊辰：“不能更好了?！?/p>

那將士怔怔地看著龍牙和齊辰，又轉(zhuǎn)頭怔怔地看著西北方，最終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眼睫上沾著的水汽此時終于找到機(jī)會匯聚到了一起，順著他的眼角，慢慢滑落下來，就像是隔了一千多年終于掉落的混著血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