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寶先下車,再而伸出手來扶著云意安穩(wěn)落地。
眼前一座精巧宅院自外看再平常不過,悄然淹沒在繁華京城亭臺樓閣中,與早先極盡奢華的提督府成天壤之別。
門也不過兩扇,馮寶一路扶著她,時不時提醒“當(dāng)心腳下。”
入門才知道,內(nèi)里精巧奢華之程度,已非禁宮內(nèi)院可比。他像是生生從順安搬來一座小型都督府。云意記得,這山石碧湖,就是母妃故居陳設(shè)。
馮寶留客花廳,親自奉茶,“殿下小歇片刻,微臣去去就來?!?/p>
“怕我什么?我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p>
馮寶無奈,“她身子不好,怕她經(jīng)不起,微臣先去說兩句總是好的?!?/p>
“得了,我知道了?!睌[擺手,催他快走。
但或許最是如此不經(jīng)意的溫柔最能打動人,從前稱霸后宮的淑妃,再他眼里始終是亟待呵護(hù)的少女,三十年不改初衷,問世間誰能如此。
不多時,茶依舊飄香,馮寶已回,躬著身子告罪,“微臣領(lǐng)殿下去后院?!?/p>
云意施施然起身,一面走一面問,“她可好?”
話及此,馮寶口中苦澀,“今日用過藥,尚算安穩(wěn)?!?/p>
穿過垂花門,便走入春芳遍地的一間小院,就是這樣蕭索荒蕪的光景,還能續(xù)上一朵朵花開,可見費足了功夫。
她看正房遮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道門簾,問馮寶,“大人歇在何處?”
馮寶知她意欲,“在別處。”
“這話答得巧妙。”
他徑直說:“她是主,微臣是奴,尊卑有別,微臣心中不曾有一刻敢忘?!?/p>
話音落,他上前去,隔著門簾向里頭的人說道:“四姑娘,殿下到了。”
隨即再朝云意一拜,轉(zhuǎn)過身默默消失在花香馥郁的寂寞香徑。
里頭沒聽見響聲,云意亦不敢上前,只獨身一人立在寒風(fēng)里,將希望寄托于凜冽的風(fēng)與冰冷的雪籽能讓他在此寂寞寒夜中清醒自持。
靜默的時光被無限制地拉長,她記不得自己呆立多久,也忘了來時的忐忑焦灼。腦海中只余空茫,如同眼前白茫茫一片雪,放眼望去,天地蒼茫,不知何處是歸途。
而屋中人呢,手中的詩集,自有人聲起便再沒能翻過一頁,她靜靜地等,靜靜流淚。
直到云意凍得面價發(fā)木,一雙手都快沒了知覺,才跺了跺腳,正要開口,里頭有丫鬟喊著,“殿下快進(jìn)屋里來,里頭暖和?!?/p>
但她沒領(lǐng)情,深呼吸,等了許久才說:“我要走了--”
又是一段漫長而凄惘的沉默,雪越下越大,一轉(zhuǎn)眼已成漫天之勢。
云意的兜帽上落了幾片雪,又讓冷風(fēng)吹得雙頰通紅,實在狼狽。
“他--如今下落不明,我是要去找他的。若是不成,這輩子或許都不再回來。”
隔著厚重的門簾,里頭突然一陣猛咳,咳得心肺俱裂。
云意垂著眼瞼呆呆看腳尖,悶聲道:“我這人自私得很,為了一時痛快,連冬冬也顧不得。我心里……我心里是知道的,我素來任性,不知傷過多少人,卻從沒低頭說過一句對不住。我可真是個十足十的混賬東西……”
天邊層層疊疊蓋滿烏云,偶有幾聲枝頭驚雀,裝點著死寂一般的夜晚。
云意緩了緩,等鼻尖酸澀褪去,才繼續(xù)道:“您如今再成了四姑娘,也是極好的。只是此去經(jīng)年,一別后再難相見。小六兒給您磕三個頭,只當(dāng)謝您多年養(yǎng)育之恩?!?/p>
她隨即跪在門前,叩頭三回。
再起來,仍舊對著一張密閉的門簾,聽不遠(yuǎn)處刻意壓低的嗚咽聲,似一曲離歌,提刀割肉。
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前白霧瞬間散去,她低聲宣告:“我走了,您保重?!碑?dāng)下再不敢多留,逃也似的奔出院子。
背后的哭聲終于傾瀉而出,放肆地哭這天地?zé)o情命運多舛。
云意不敢跨過門檻,是情怯。“四姑娘”不敢挑起門簾,是自憐。最終誰也沒勇氣面對,如此造就人間數(shù)不盡的死生不復(fù)相見。
落雪將倉皇逃離的腳步掩埋,天地間靜悄悄,她不曾來過,她亦不曾傷心過。
誰知此一別,何時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