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云倚風(fēng)打斷他，“今晚多謝王爺，我要歇息了。”

季燕然點點頭，在臨出門前，不忘提一句，茶壺里泡著的是雪頂寒翠，千金難得一兩茶。

云倚風(fēng)卻對這寒不寒翠并無興趣，只想快些沐浴上床，運功將體內(nèi)尖銳的痛意壓一壓。此番日夜兼程趕往東北，他是當真遭罪，被馬車顛一天，五臟六腑都要縮成一團，只有躺回床上才能舒服片刻，可身體雖疲倦，頭腦卻又異常清醒，經(jīng)常一睜眼就是大半宿。

這回也是一樣，在將自己裹進松軟的被褥之后，云倚風(fēng)并未熄滅燭火，反而又將燈芯挑亮幾分，從匣中取出一塊紅玉一柄小刀，靠在床頭細細雕刻起來。

窗外，一夜細雪飄飄。

翌日清晨，季燕然看著他脖頸間掛著的紅玉雕刻，遲疑道：“這是……”

云倚風(fēng)答：“按照王爺?shù)拿枋觯窳藗€血靈芝出來，保平安?！?/p>

季燕然：“……”

云倚風(fēng)繼續(xù)道：“哪怕是個假的，戴在身上，日日看著，想著真的，心里頭也歡喜。”

說這話時，他語調(diào)溫柔真誠，笑如春日暖陽，一雙濕蒙蒙的桃花眼里閃著光。

季府隨從良知尚存，不忍騙這重病之人，脖子一縮，“呲溜”跑得比賊都快。

季燕然笑道：“好說。”

在接下來的路途里，云倚風(fēng)整日將那紅玉靈芝掛在胸前，真真當成寶一樣。他素來待人和氣，笑起來又好看，三不五時還要捂著心口咳上一陣，用來彰顯自己的病弱嬌貴，搞得季府隨從壓力倍增，愈發(fā)惴惴難安，只恨不能現(xiàn)在就去路邊田里挖出一株血靈芝，再纏上金絲銀線，畢恭畢敬送給這無辜受騙的生意人。

馬車駛得輕快，云倚風(fēng)靠在軟墊上打盹，像一只冬日里懶洋洋的動物。季燕然坐在對面，認出他身下的板凳是由寒玉制成，在這滴水成冰的鬼天氣里，尋常人只怕靠近就會打哆嗦，更遑論是貼身而坐——看來還真是中毒不輕。

“主子。”季府隨從在外頭道，“我們到了。”

云倚風(fēng)睜開眼睛：“寒霧城？”

“是。”季燕然道，“阿福已經(jīng)先一步去了客棧，替門主準備藥浴用具?！边@一路下來，他對云倚風(fēng)的生活習(xí)性已有大致了解，一言以蔽之，隔三差五要吃藥，隔三差五要泡澡。

云倚風(fēng)眉梢一挑：“是先一步替我備藥，還是先一步在城中散布消息，好引岳家鏢局的人前來？”

季燕然回答：“都是?！?/p>

云倚風(fēng)也未計較，隨他一道進了寒霧城。這里是東北重鎮(zhèn)，來往商賈眾多，素來繁華熱鬧，這日又恰好趕上集市，人多得險些走不動道。

街邊有賣糖山楂的攤子，一口大鐵鍋顛甩起來頗有氣勢，云倚風(fēng)先前沒見過，此時難免多看兩眼，季府隨從卻已經(jīng)殷勤買好兩大包，笑容滿面送了來——既然沒有血靈芝，就只好在這些瑣事上勤快周到一些，也好求個心安。

季燕然：“……”

“那是什么？”云倚風(fēng)吃著山楂，視線又落到一處矮臺上，“花花綠綠一個大椅子，人還不少?！?/p>

季府隨從解釋，那是東北富戶祁老爺?shù)囊巫?，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搬出來，讓大家沾沾財氣，只要花上五文錢，就能親自坐一回，聽起來頗為劃算。

或許是為了配合這把招財椅，每每有人坐上去時，旁邊還會有祁府家丁“升官發(fā)財”唱念一番，引來周圍一片鼓掌喝彩，煞是歡騰。云倚風(fēng)道：“只花五文錢，就能在眾目睽睽下丟人大半天，確實劃算?！?/p>

季燕然聞言一樂：“百姓圖個彩頭罷了，云門主倒是嘴毒。”

“走吧，回客棧?！痹埔酗L(fēng)興趣索然，“這里人太多，鬧得慌?！?/p>

季燕然用臂膀替他隔開擁擠人群，視線又在四周掃視一圈，這集市里百姓多，佩刀帶劍的江湖客亦不少，也不知是因何而聚，寒霧城的武林門派只有岳家鏢局一個，他可不希望在這當口鬧出事。

不過在抵達客棧后，這個疑惑倒是很快就被解開，小二說岳家鏢局的掌門人這個月過五十大壽，所以請了不少道上的朋友，排場極大。

“這位就是風(fēng)雨門門主吧？”小二又笑道，“岳掌門剛剛差人來說過，請門主前往鏢局小住，車馬已經(jīng)侯在外頭了，不必留宿客棧?！?/p>

季燕然嘖嘖：“來得倒是快?！?/p>

“若來得不快，豈非辜負了王爺?shù)目嘈牟贾?。”云倚風(fēng)拍拍手上的糖渣，“請吧?！?/p>

岳家鏢局離客棧不遠，待一行人過去時，掌門人岳名威已率人等在了門口。開鏢局最重要的便是人緣好，朋友越多，鏢也就走得越順，云倚風(fēng)在江湖中頗有名氣，岳名威自然不會怠慢，一見面就極為熱絡(luò)，倒真像故友重逢一般。

“這位是？”岳名威又看向季燕然。

云倚風(fēng)道：“風(fēng)雨門的客人，我接了他的生意，所以才會一路同行前往東北?！?/p>

季燕然抱拳道：“在下姓季，貿(mào)然登門，沒有打擾岳掌門吧？”

“這是什么話?！痹烂Φ?，“朋友不嫌多，況且季少俠能請得動云門主親自出山，想必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愿意屈尊住在寒舍，該是岳某的福氣才對。住處早就已經(jīng)收拾好了，幾位這邊請?！?/p>

這岳家鏢局的屋宅修得極深，前院用來經(jīng)商，后院用來住家。因正在做壽，故而每間客房里都有客人，嗓門大的要寒暄、脾氣大的要吵架，還有拖兒帶女來吃席面的，小娃娃扯著嗓子一哭一叫喚，鬧得人心尖都疼。

云倚風(fēng)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岳家鏢局是混進來了，下一步王爺打算怎么查？”

季燕然道：“江湖中有一殺手名叫暮成雪，云門主可認識？”

“聽過，卻不認識?！痹埔酗L(fēng)道，“他無門無派，功夫高強，素來行蹤不定，人又正邪莫辨，沒有朋友，只認銀子?！?/p>

“他曾打探過舍利子的消息?！奔狙嗳坏?，“而在那之后沒多久，佛塔就失竊了?！?/p>

云倚風(fēng)推測：“所以王爺懷疑是他？”

季燕然道：“至少也要比旁人更有嫌疑，而且他在三天前，就已經(jīng)住進了岳家鏢局?！?/p>

“怪不得前些日子，王爺在收到密報后，突然就晝夜不停要趕路?！痹埔酗L(fēng)揉揉眉心，“只是苦了我這病人，吃不好睡不好，到現(xiàn)在還咳得胸口疼?！?/p>

“云門主好好歇著吧。”季燕然站起來，“其余的事情，我自會去做?！?/p>

“喂！”云倚風(fēng)叫住他。

“本王知道?！奔狙嗳慌e起右手，以示守諾，“絕不惹事?！?/p>

門外，季府隨從也被吵得頭暈，云倚風(fēng)在江湖中聲名遠揚，前來拜會的人自然不少，打發(fā)走一撥還有一撥，像是沒完沒了，甚至還有兩個門派互相痛罵對方插隊，險些打了一架。

晚上設(shè)宴時，岳名威也聽說了這件事，于是頗為內(nèi)疚道：“招呼不周，讓門主受驚了?！?/p>

“岳掌門何必如此客氣。”云倚風(fēng)笑道，“都是小事?！?/p>

“這東北天氣寒冷，門主又咳疾未愈，本該清靜休養(yǎng)才對?！痹烂溃凹抑袑嵲卩须s，若門主不嫌棄，我在縹緲峰還建有一座賞雪閣，雅致古樸得很，用來品茶靜養(yǎng)，再合適不過?！?/p>

云倚風(fēng)不動聲色，暗想此人為何要一竿子把自己支到山巔，莫非是覺察出了什么？

不過還未等他說話，門外卻已有人打趣：“怎么，賞雪閣那種好地方，岳伯伯就只肯給云門主一人住？未免也太小氣了些，我可是早就想前往一觀了。”

厚厚的門簾被掀開，刮進一陣寒涼北風(fēng)，而和風(fēng)一道進來的是名年輕男子，身著棕色錦袍，腰佩七星長劍，手里抱著一只白色雪貂，正是錦城鏢局的大少爺，名曰金煥。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則是錦城鏢局的掌門人，金滿林。

岳名威笑道：“賢侄若想去，只消說一聲，又何苦在嘴上取笑你岳伯伯?！?/p>

“那可就這么定了?！苯馃ㄓ洲D(zhuǎn)身，恭敬道，“見過云門主?！?/p>

云倚風(fēng)道：“幾年不見，金兄愛湊熱鬧的脾氣倒是一點都沒改?！?/p>

“這可不是湊熱鬧?！苯馃ǖ溃翱~緲峰美若仙境，賞雪閣巧奪天工，夏日里單看滿園花草，便已是人間奇景，更別說掩映在冬日茫茫白雪之下，好景配上好酒好菜好琴音，才是人間真快活。”

金滿林呵斥道：“當著這么多賓客的面，就知道飲酒作樂，也不嫌丟人！”

“金掌門這就不對了?！毕g有人反駁，“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世間勝景。聽金兄這么一說，我倒也想去長長見識，不知可否蹭個云門主的面子？”他身著月白棉袍，聲音細弱，看起來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個書生。

果然，岳名威聞言擔(dān)憂道：“那縹緲峰垂直陡峭，小路崎嶇，你當真能爬上去？”

書生固執(zhí)道：“慢慢走便是了，別人走一天，我走三天五天總成?！?/p>

“若風(fēng)景真這么好，不如再加我一個？”一個嬌俏俏的姑娘也站起來，眉間貼著月牙花鈿，靈動活潑，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卻只盯著云倚風(fēng)，挪也不挪一下。

賓客里有人偷笑，都看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想想也對，云門主年少有為，又樣貌俊俏，據(jù)說那風(fēng)雨門中的銀子都堆成了山，可不得招姑娘喜歡。

云倚風(fēng)微微皺眉，剛打算說自己不愿去那勞什子的什么峰，岳名威卻道：“人多一些也好，只是那賞雪閣中已經(jīng)住了一位客人，他性子怪異，諸位若是去了，可莫要打擾到他，免得發(fā)生爭執(zhí)?！?/p>

金煥問：“不知住著何人？”

岳名威道：“暮成雪?！?/p>

聽到這個名字，云倚風(fēng)心間一動，與季燕然對視一眼。

先前還在想要找個什么借口，才能接近那古怪殺手，如此倒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

賞雪閣建得精巧，寥寥幾間客房，賓客只能獨自前往，至于家丁與下屬，則是繼續(xù)留在了岳家鏢局。

季府隨從道：“王爺盡管去會那暮成雪，山下有我們盯著，斷不會出紕漏?！?/p>

“你就不擔(dān)心嗎？”云倚風(fēng)靠在回廊下，問季燕然，“萬一舍利子已經(jīng)不在暮成雪手中，而是藏在了岳家鏢局呢？”

季燕然搖頭：“我猜不會，按照暮成雪的習(xí)慣，若買賣已經(jīng)做完，他斷不會繼續(xù)留在岳家?！?/p>

云倚風(fēng)笑道：“王爺?shù)故峭α私饨饲??！?/p>

“要做事，總得打聽清楚對手的脾氣秉性?！奔狙嗳坏?，“只是辛苦云門主，又要隨我走一趟險峰了?！?/p>

云倚風(fēng)習(xí)慣性伸出手，摩挲了一下胸口的紅玉靈芝，態(tài)度溫柔：“好說?！?/p>

季府隨從：“……”

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