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別離
“住手!快住手!”
響聲終于驚動了郎俊俠,只見他一陣風般直沖出來,夫子緊隨其后,怒吼道:“快快住手!”
孩童們馬上自覺退到墻后,少年跑開,夫子怒氣沖沖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郎俊俠臉色煞白,忙抱起段嶺,檢查他傷勢。
“怎不喊人?!”郎俊俠怒了,簡直服了段嶺這脾氣,若叫起來,郎俊俠當能察覺外頭出了事,偏生段嶺一聲不吭,聽見兒童嬉鬧,也只以為在逐球戲耍。
段嶺左眼高高腫起,一臉狼狽,卻朝郎俊俠笑了笑。
半個時辰后。
郎俊俠給段嶺洗過臉,擦去身上、手上的泥水。
“給夫子上茶。”郎俊俠吩咐道,“去罷。”
段嶺剛被揍完,端著茶盞的手不住發(fā)抖,抖得杯盞叮當作響。
“入我名堂,須得將逞勇斗狠的這脾氣收一收?!狈蜃勇龡l斯理道,“放不下這一身戾氣,指引你一條明路,朝北院里走,自有去處?!?/p>
夫子看著段嶺,只不接他的茶,段嶺端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什么,見夫子不接,便將茶盞放到案上,茶水還潑出來些許,濺上夫子衣袖,夫子登時色變,怒道:“放肆!”
“夫子。”郎俊俠忙單膝跪下,朝夫子求情道,“他不懂規(guī)矩,是我沒教好?!?/p>
“你起來?!倍螏X幾番受這折辱,拉著郎俊俠,要讓他起身,方才那少年鄙夷之言仍在耳畔回響。郎俊俠卻少有地朝段嶺發(fā)怒,說:“跪下!你給我跪下!”
段嶺只得跟著跪下,夫子這才稍平怒火,冷冷道:“不懂規(guī)矩,便領(lǐng)回去教會了再來、樞密兒郎、番邦質(zhì)子,哪一個在我這里能說不懂規(guī)矩?!”
郎俊俠不吭聲,段嶺也跟著不吭聲,夫子口干舌燥,喝了口段嶺端上來的茶,說:“過來上學后,一視同仁,再行私斗,逐出學堂?!?/p>
“多謝夫子。”郎俊俠心頭大石落地,又讓段嶺拜三拜,段嶺心不甘情不愿地拜了,被郎俊俠領(lǐng)著離開。
途經(jīng)前院時,又見那少年跪在墻前,面壁思過,段嶺多看了他一眼,少年亦回瞥了他一眼,彼此眼中充滿憤恨。
“怎么被打也不吭聲?”郎俊俠眉頭深鎖,回到瓊花院內(nèi),給段嶺洗臉上藥。
段嶺說:“他先動手的?!?/p>
郎俊俠洗著毛巾,隨口道:“不是責備你,但你打不過,為什么不跑?”
“哦。”段嶺答道。
郎俊俠耐著性子,說:“再有人惹你,你便掂量著,能打過便打,打不過,拔腿先跑,我會替你擺平,決計不可豁出性命去打架,懂嗎?”
“嗯?!倍螏X說。
一室靜謐,段嶺突然問:“你會打架嗎?教教我。”
郎俊俠放下毛巾,靜靜看著段嶺,最后說:“來日要嘲你、要殺你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哪怕你學會了殺人的功夫,天底下這么多的人,一個一個殺,哪里殺得過來?”
段嶺不大明白,疑惑看著郎俊俠,郎俊俠又說:“你學的是讀書,是道,來日你要殺的人以千萬計,用拳頭,要收拾到什么時候?想報仇出氣,就規(guī)矩讀書。”
“懂了么?”郎俊俠又問。
段嶺不懂,卻點了點頭,郎俊俠用手指點點他的手背,說:“永遠不要再像今天這樣?!?/p>
“哦?!倍螏X答道。
“今天就搬進學堂住。”郎俊俠說,“傍晚我送你過去,該買的買,該借的借?!?/p>
段嶺的心猛地提了起來,無處著落,事實上這些日子里郎俊俠已成為他唯一的親人,自有記憶那天起,就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和顏悅色,仿佛終于找到了歸宿,而現(xiàn)在又要分開?
“你呢?”段嶺問。
“我還有事要辦。”郎俊俠說,“已經(jīng)與夫子說好了,每月初一十五,我會來接你,各領(lǐng)兩日的假,考察你的功課,你要是都做到了,我就帶你去玩?!?/p>
“我不去!”段嶺說。
郎俊俠停下動作,看著段嶺,眼中現(xiàn)出嚴肅的神色,那一刻他未曾開口,段嶺卻直接感覺到了他的氣勢——一種不容違抗的氣勢。
段嶺不得不屈服,苦忍著眼淚,郎俊俠淡淡道:“你是個好孩子,來日要成就大事的?!?/p>
“出得汝南,離開上梓。”郎俊俠說,“世間便再沒有苦讓你吃,哪怕有,較之從前,也不值一提,不過是獨自去念書,有什么好哭的?”
郎俊俠不解地看著段嶺,仿佛無法理解段嶺的恐懼與傷悲,他一路上常常對段嶺這樣想或是那樣想,然而段嶺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頑劣,在郎俊俠面前卻不放肆,在汝南段家,那樣一個暗無天日的柴房里待了好幾年,出來后,對他而言人間處處都該是安逸現(xiàn)世——
——不過是個學堂,怎么一副要入狼窩的樣子?郎俊俠只把段嶺的違拗看作孩童的習慣,無人寵著時是棵半枯不榮的蔫草,一旦有人注意到了,便嬌慣起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p>
郎俊俠尋思許久,只想到這句話來教他。
傍晚時,雪又下了起來,段嶺已經(jīng)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但他別無選擇,仿佛從一生下來,就從未有人問過他的意思。郎俊俠更是外柔內(nèi)剛,平日里極少說話,然而一旦違拗了他的主意,便如同靜夜中睜開雙眼的狼,散發(fā)著一股危險的氣勢。
段嶺一旦不想照著他說的去做,這股氣勢便會散發(fā)出來,無形中扼著他的靈魂,直至他讓步為止。至于生活中一應(yīng)大小事,更是說一不二。
翌日,郎俊俠買了一應(yīng)日需,封了學金交給名堂,進了東邊僻院房內(nèi)。
“我讓丁芝托個朋友,照看著你些許?!崩煽b隨口道:“瓊花院常有達官貴人去喝酒,她再讓人去警告那元人孩子,過后該當不會再來尋事?!?/p>
院中每日有仆役打掃生火,爐子挨著一面墻,雖不及瓊花院內(nèi),卻終究是暖和的,段嶺熟悉過飯?zhí)?,一日兩餐,跟著鐘聲集合,收好郎俊俠給買的碗筷,回到房中。
段嶺坐著,郎俊俠躬身給他鋪床。
“玉璜須得隨身保管好。”郎俊俠再三叮囑道,“睡覺時放在枕頭底下,不可丟了,醒來便隨身佩戴?!?/p>
段嶺沒有說話,眼眶紅了,郎俊俠只當看不到。
文房四寶送來了,由名堂代為保管。
最后郎俊俠鋪完了床,與段嶺對坐房中,僻院中只有段嶺的這間住了人,天色漸晚,仆役過來點了燈,燈光之中郎俊俠靜靜坐著,猶如俊美的雕塑,段嶺則獨自坐在榻上發(fā)呆。
直至學堂中敲了三聲鐘響,郎俊俠方起身說:“走罷,開飯了,帶好碗筷?!?/p>
段嶺捧了碗筷,跟著郎俊俠去飯?zhí)?,走到飯?zhí)们暗男÷飞?,郎俊俠說:“我這就走了,下月初一來接你?!?/p>
段嶺怔怔站著,郎俊俠說:“自己去吃飯,交代你的都記得了,鐘聲一響,須得早起,不可拖延,起先幾日,會有人教你?!?/p>
郎俊俠站著,示意段嶺進飯?zhí)美锶?,段嶺卻挪不動步。
兩人相對,沉默許久,段嶺抱著碗筷,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
最后郎俊俠忍忍心,自己走了,剛轉(zhuǎn)過身,段嶺便跟了過來。
郎俊俠回頭看了眼,不愿再留,快步離去。段嶺捧著碗,追了上來,一路追到學堂后門外,守門的攔著,不讓段嶺出去,段嶺便站在門里,看著郎俊俠,淚水快要滾下來。
郎俊俠頭疼,邊走邊回頭說:“回去!否則初一我便不來了!”
段嶺只得站在門里,郎俊俠看了也心酸,卻知道不能再逗留,一閃身,消失在門后。
“讀書,做學問,來日好做官?!笨撮T那老頭兒哄著段嶺,說,“回去罷,啊。”
段嶺回身邊抹眼淚邊走,天色昏黑,學堂里點著黃燈籠,走到一半已認不出路,多虧夫子與一眾先生從廊前過,而段嶺在這滴水成冰的大雪天里,坐在廊下抹淚。
“做什么?!”夫子未認出段嶺,怒道,“嬌嬌滴滴,傷春悲秋,像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