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媽一醒過來就趕我們走，她情緒激動，完全混亂，話都說不清楚，只是一昧地哭罵。讓我更難受的是，她一直在罵亦晨，從頭到尾連看也不再看我一眼，就好象根本沒有我這個兒子。

我讓她太失望，連受她教訓(xùn)的資格都已經(jīng)沒有了。

我沒跟他們回去，一個人在醫(yī)院外面茫然地走了幾圈，又回到病房門口。

“媽……”輕輕推門，屋子里很安靜，媽躺在床上半閉著眼睛，看到我進(jìn)來也沒什么反應(yīng)，她的精力好象都隨著剛才的怒氣一同消散了。

“媽?！?/p>

你為什么都不說話，明明小時候你是最疼我的，就連高三那個時候你也會背著爸爸打電話給我，偷偷問弟弟我錢夠不夠用，最近是胖了還是瘦了，在新學(xué)校會不會被人欺負(fù)……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其實一直都是放心不下我，你現(xiàn)在在織的那件新毛衣，明明就是織給我的對不對？

她粗重地喘了兩聲氣，氣管里有些渾濁的聲音，咕嚕咕嚕，很是費力。

聽得我直想哭。

“媽……”

“你也不用叫我媽，反正你從小到大，眼里也沒我這個做媽的，”她疲乏地喘著，“你也不用哭，我也活不長了，等我死了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就當(dāng)我沒生過你們兩個?！?/p>

“媽……”我很想像小時候一樣撲在她懷里哭一場，可是我都已經(jīng)這么大了，她卻縮成又矮又瘦的一個老婦人。一時之間，除了帶著哭腔叫媽，我居然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白白給程家生了兩個兒子?！彼拗г梗鞍涯銈凁B(yǎng)這么大，都在外面做出這種丑事，我是造了什么孽，白白生了兩個兒子，兩個……程家怎么會要絕后啊?！?/p>

我們低聲抽泣著對坐，誰也沒動，夜晚的陰影慢慢蔓延到?jīng)]開燈的房間里，靜謐里只剩下她流淚的咕噥：“白白生了兩個兒子，兩個……”

“媽，你不要怪我們……”我抽噎著想去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媽，”我有點難受地縮回手，拿起水杯，“你該吃藥了?！?/p>

“不用吃，吃了也是白花錢。還不如早點死了，也遂了你們的心?！?/p>

“你不要這么說……不吃好不起來的，媽……”

母親固執(zhí)地側(cè)著頭，不看我送到她嘴邊的藥片和溫水。

“你們都爭氣了，不用聽我的話，我也不用吃藥，早死一天是一天，早一點去找你爸，也好有個伴，總好過看你們做見不得人的丑事。你們趁早都給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認(rèn)我這個媽，我沒生過你們這么不要臉的兒子，男不男女不女……”越說越急，越說越激動，“你們要是眼里還有我這個媽，就趕快去跟那兩個分清楚?？茨銈兪且獘專€是要那些野男人！”

“要不就等我死，等我死了你們愛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反正我跟你爸在地底下也管不著。要不就找個姑娘成家，跟男人斷個干凈……”

“媽，不行的，我不可能和他分開的……”

她又喘了口氣，哆嗦著閉了半天眼睛：“……把你養(yǎng)這么大，都白養(yǎng)了……好，不用管你，你盡管去和男人快活，反正我還有亦晨，他是一時糊涂，我去找他，我就不信我兩個兒子都不認(rèn)我了，我……”

“亦晨他也……”

“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亦晨他要不是給你帶壞了，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我愣了愣，抿著嘴低頭沒再說話，眼淚卻慢慢聚集起來。

“我們程家，少了你一個，也還有一個兒子，你盡管去，不用管我的死活，不用在這里假惺惺?！彼珠_始呼吸急促，聲音也發(fā)抖起來，“程家……總得有個傳宗接……代的……總得有一個……我生了兩個兒子，總得有一個……”

一口氣接不上來，我忙過去用力給她順氣，喂她吃了藥，一下一下慢慢摩著胸口：“媽你不要急……好一點沒有？是不是還是胸悶？媽……媽──”

她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怔怔看著我，目光茫然地流下淚來：“小辰啊，媽是不是很壞啊?！?/p>

“……”我忍著眼淚搖頭。

“媽也不是想逼你們，你們是我生的，我怎么舍得你們受苦……”她抖抖索索在懷里摸索，“媽錢都舍不得花，你看……都存了這么多，一分都沒舍得動過，都是想存下來留著給你們成家……”

我說不出話來地繼續(xù)搖頭。喉嚨里酸澀得難受。

“媽再怎么樣也是為你們好，媽也是沒有辦法……”抓著我的手的老人哭得像個孩子，“小辰啊，你是做哥哥的，你比亦晨懂事，你知道媽的難處，你也不要怪媽……”

走出醫(yī)院，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氣，松軟得腳都站不穩(wěn)。都說我們這種人的愛情就算再怎么離經(jīng)叛道，畢竟沒有傷害到別人?？晌覀兎置魇莻α怂?。

陸風(fēng)一直在等我，見到我的時候他有些緊張，但終究什么也沒問，只是說了聲：“你眼睛好腫。”

弟弟和秦朗的事是他的錯，可我不忍心責(zé)備他。

他就坐在我旁邊，把我的手拉過去，包在手心里，一聲不吭低頭望著我們交握的手。

“陸風(fēng)，我媽情況很不好?！?/p>

“恩？”他抬起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

“她堅持想要一個孫子……我和亦晨，不能兩個人都讓她失望，所以，我……”

“什么？”他的聲音沒我預(yù)想的激動，反而波瀾不驚。

“亦晨不大懂事，他和秦朗都像個孩子……我在想，我是不是……”他的平靜給了我說下去的勇氣，我咽了咽口水，“能先結(jié)婚……你給我?guī)啄陼r間，等我能先對她有個交代，然后……”

“這是你的打算？”他漠然的口吻，“你決定了？”

“我還在考慮……”我老老實實。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么做很偉大？”他的語調(diào)突然尖銳起來，“程亦辰，那你準(zhǔn)備怎么處理我？！”

“我……”

“我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你就這么對我？！到底在你心里我算什么？你要先考慮你媽，然后是你弟弟，然后是秦朗，然后才是我？！我的地位還真靠前啊?！?/p>

“我只是不想讓我媽太傷心……”

“你怕你媽失望，那我媽呢？”他冷冷看著我，“你是不是以為我和她決裂，是理所當(dāng)然的？你是不是覺得和我在一起，只有你在犧牲？”

“……不……”

“你為誰都考慮那么多，為什么就是偏偏漏過我？結(jié)婚？！你到底有沒有替我想過？那我怎么辦？我等你離婚？如果你媽不讓你離呢？我一輩子和你偷偷摸摸？！你要讓我退到什么地步？！”

“……”

“我就算對不起所有人都要保全你，那你呢？為什么你就是寧可對不起我？”

“……”

“要盡孝道，那干脆就不要和我在一起??！又要和男人偷偷摸摸，又要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做你的好哥哥，當(dāng)你的大孝子，你還真是又要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彼湫σ宦暎澳挠心敲春玫氖?。我為了跟你在一起可以把整個陸家都扔下，可以不做陸家二少爺，你倒好，怕你媽傷心，就把我丟在一邊然后去結(jié)婚……”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是僵硬一笑：“或者說，根本就是借口，說不定就是因為我不再是陸家二少爺，你才……”

我張口結(jié)舌地望著他。

他頓住了，聲音變得不耐煩地粗暴，“你哭什么！難道我說錯了？！”

“你沒說錯，”滿心難受，卻找不出話來反駁，“我這么卑鄙這么自私，根本配不上你，跟我在一起要你那么犧牲那么委屈，那我們分手不就好了！”

你回去繼續(xù)享受你的榮華富貴，也不用為我白白犧牲。

“……你再說一遍？！”他的臉色陰沈得嚇人，“……繞了個大彎子，總算肯把目的說出來了？！”

我沒想到他會站起來狠狠一腳踢上我的背，我重重面朝下摔在地板上的時候，他單腿粗魯?shù)貕荷蟻恚骸胺质?？！這種時候你打算一刀兩斷，恩？！我警告過你多少次了？程亦辰，是不是我平時太寵你了，讓你太得意，忘了我是什么人？你再說一遍試看看？！”他加重膝蓋的力量，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分手！我說分手??！”痛得聲音直發(fā)顫，憤怒和疼痛讓我不能不嘴硬，“早就該分手了，你這種人……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擇手段，中揚(yáng)的董事還不是你逼死的，出事前他來求過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逼得他自殺，你……那么多年的伙伴你都不放過，我又算什么？難保有一天你也會把我一腳踢開，翻臉不認(rèn)人……還不如早點分手，免得我也要從28層跳樓，你……”

“啪！”

突如其來的重?fù)糇屛已灹税胩欤樕匣鹄崩钡赝?，耳際嗡嗡作響的雜鳴忽輕忽重。

“我真的是……對你太客氣了……”聽到他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容得你有膽量在這里胡說八道……”

還沒明白過來他要打算什么，身體就騰空而起，而后重重丟在床上，他動作麻利地用領(lǐng)帶把我手腳綁在床上。我驚慌地瞪圓眼睛。

“你不用擔(dān)心，我沒有那種嗜好?！彼珠_嘴笑了笑，卻一點也不溫和，“我只是要你在我出門的時間里不要到處亂跑，可惜沒有鎮(zhèn)定劑，不然打一針就省事了。”

“你想干什么?。浚。?！”

“我現(xiàn)在出去拿機(jī)票，你今天就跟我走。離開這個地方你就不用胡思亂想?！彼Ａ送＃斑€有，順便去解決些麻煩事，比如說，跟你媽媽還有你弟弟談清楚……你放心，我不像你那么婦人之仁，拖泥帶水，我自然會比你做得干凈漂亮?！?/p>

“你不要亂來！！”我胡亂掙扎，“你和他們談什么？！你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你……陸風(fēng)！??！”

他無視于我的尖叫抗議，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