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來,沒有陸風(fēng)的時間,用幾筆就可以輕描淡寫簡略過去。事實上我的那幾年也是接近空白的。程亦辰又變回程亦辰,成績優(yōu)秀規(guī)規(guī)矩矩,隨和安分。
我知道有些東西從我身上流逝了,但說不出來是什么。
和父母的關(guān)系一直到我考上更遙遠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才有所好轉(zhuǎn),也許是他們意識到我這次是真的要遠遠離開了,也許是我一個人單薄地提厚重行李往車站去的樣子擊中了他們心里親情柔軟的一部分。嚴厲的父親終于打電話來說,放假就早點回來吧,別在外面盡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他們所指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倒真的一直沒交過,但他們所期盼的女朋友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放假在家接到找我的電話,他們和從前一樣緊張警惕,只不過如今變成是男的反而要竊聽,是女的才松口氣而已。
我沒有再提過陸風(fēng),也沒有再流露出任何思念他的跡象。仿佛當(dāng)初那一年多的感情只不過是場演過頭的笑話。
只有自己清楚那枚小小的銀戒指被用絲線串起來貼著胸口掛著。因為從不離身和時間長久的緣故,早已經(jīng)失去光澤,氧化了的外層微微發(fā)黑。
我也不想記得他,這樣沒有期盼沒有前景沒有終點的想念讓人只會痛苦。
我只是,忘不掉。
念大四的時候亦晨也進了大學(xué)。他嘴巴上不說,我卻知道他是為了我才不辭勞苦到這個城市來,沒考上我所在的那所大學(xué)讓他很沮喪,但很快又因為兩所學(xué)校相隔只有一站路遠而雀躍起來。
亦晨其實比我天真幼稚──任何一個像我那樣經(jīng)歷過的孩子都會比實際年齡要早熟──偏偏他總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需要被保護被照顧的那個,大概是當(dāng)年我脆弱得向他下跪抱著他的腿哀求的樣子給他印象太過深刻。
我深知他對我好,我也愛他。血肉間的親情畢竟是什么都無法磨滅無法取代的,而我是同性戀這個不美妙的事實就成了我們之間不愿提起但也不可避免的一根小骨刺,時不時會現(xiàn)形出來提醒一番破壞一下氣氛。
所以我和亦晨親近,但已不如多年前那般親密無間;所以我雖然獨自在外租了房子,卻怎么也不肯和他合住,硬是逼他在隔了兩座樓地地方再租個單間,兩座樓的距離,不遠,但是硬生生的。
亦晨和我長大以后一天一天相似起來,看著他恍然會有種在照鏡子的感覺。和我一樣橄欖形,尾端微微吊起的眼睛,一樣細膩光滑的皮膚,一樣上薄下厚的嘴唇,一樣半長不短的頭發(fā),甚至一樣修長瘦削的身體。當(dāng)然我和他還是不同的,他那么明媚,而我,也許曾經(jīng)也無憂無慮地明媚過,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平安順利升到大四,我不活躍,但是成績優(yōu)秀,還不至于默默無聞到被埋沒??傊磺邪捕ㄆ蕉?,沒有人察覺我與眾不同的性向,主要是因為我缺乏交男朋友的興趣與勇氣。按理說一個二十歲健康成熟的男孩子要沒有旺盛的需要那是不可能的,可我節(jié)制得接近禁欲。我懷疑自己有心理障礙。
那個障礙的名稱就是陸風(fēng)。
情緒實在低落,我就去一家熟悉的酒吧坐坐。通常是點些溫和的酒一個人躲在角落里,悶聲不響邊喝邊發(fā)呆,打發(fā)掉幾個鐘頭落魄時間,等到離完全醉倒還差一步再慢慢走回去,第二天振作精神重新做人,感覺頗像孔乙己。
我以為只有單身買醉的年輕女孩子才會有被人騷擾的經(jīng)驗,想不到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社會已經(jīng)悄悄進步到無聊男人連單身買醉的男孩子也不放過的地步。那幾個十足痞相的男人不懷好意在我身邊坐下,我就覺得不對,可是酒喝太多了,反應(yīng)難免遲鈍,還沒站穩(wěn)又被牢牢按回位子上去。
“干,干什么。”酒精不會令我興奮,只會讓我變得遲緩溫吞,就像大醉的時候我臉不會紅成個大柿子,而只能在慘白上添一層薄薄的紅暈。
“你酒量好,陪哥們再多喝幾杯呀。”
不知誰的手搭到腰上,誰的朝胸口摸過去。
“不,不行……”我一著急說話更慢了,那幾只手在身上滑動著,怎么也甩不開,“手……拿……開……”
“一個人很寂寞吧?我們陪你玩玩怎么樣?!?/p>
“不……要……”兩只手怎么敵得過六只,我全身難受,急得直冒冷汗。
見我的反抗微弱,他們更放肆了,把我緊緊夾在中間動彈不得,有人摸上我的臉:“怎么?要哭了?來,請你喝一杯就當(dāng)賠不是?!?/p>
“不……”我困難轉(zhuǎn)著頭想躲開硬貼到嘴唇上的玻璃杯。
下巴被捏住,冰冷火辣的液體強行灌了進來,一大半又從嘴角溢出去,流得滿胸都是,我嗆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滿臉緋紅。
這種狼狽不堪的樣子反而讓他們大感興趣,七手八腳按住我又灌第二杯。
我手腳發(fā)軟,頭更暈得厲害,眼前都模糊了,徒勞地掙扎:“不……要喝……”
“你們鬧什么?!”
有人插手真是意外又意外的事,會跳出來為陌生人打報不平的傻瓜早就滅絕得差不多,何況我一個大男人基本上沒有什么可救的價值。就算是酒吧老板,一般也是要等到他的杯子盞子被打壞若干個才會心疼得跳出來喊停,順便補一句:“要鬧到外面去鬧!”
“沒什么,都是自己哥們?!蹦菐讉€人笑嘻嘻地架住我,“我們到外面去說話,走?!?/p>
“不……要……”我拼命從他們手里掙扎出來,“我不……認識……”
趔趄著晃了晃,卻被另一雙有力的胳膊扶住。
我迷糊地抬起頭看著他。
“程亦辰?是你?!”
……誰? 這個人……
我吃力地用模糊一片的眼睛辨認他的臉。
似乎有點熟悉的輪廓,又似乎完全陌生。
陸,陸風(fēng)?!
不對,不對,陸風(fēng)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這樣抱著我。
可是,可是……
如果是陸風(fēng)…萬一是陸風(fēng)…
我混亂起來,呆呆揪著他的衣角。
那個人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只知道他正準(zhǔn)備推開我。
陸風(fēng),不要這樣,我想跟你說說話,不要這樣對我……
我?guī)缀跏求@慌失措地抱住他的腰:“不要……不要走……”
“……你干嘛?”他略顯粗暴地扯開我的手。
“等一等,你……不要走……”我死死抓著他,把臉貼到他肩上,很怕他走了,又不回來。
四周喧鬧的聲音在耳朵里糊成一片,半天只聽到他輕輕地敷衍似的:“亦辰……你先放開好不好?我不走就是了?!?/p>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松了松手,幸好他只是低頭看著我,并沒有趁機跑掉。
“亦辰,喝點茶好不好?!?/p>
我沒動,傻乎乎看著他。
陸風(fēng),你以前,從來都不是這樣叫我的。
空白了一會兒,他忽然暴怒地沖著旁邊:“把話說清楚!他媽的誰是他相好了!!”
我沒來得及伸手碰他,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一拳揮了出去。
拳頭打在人體某個部位上的悶響,有人慘叫出聲。不行的陸風(fēng),你不能再惹事了……
我搖晃著站起來擋到他面前想阻止點什么,突然脖子上一痛,沒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巨大的沖力讓我支持不住重重摔了下去,頭往后不知磕在什么地方,眼皮就沉重得再也睜不開了。
醒來的時候還是狼狽地躺在吧臺的陰影里,身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侍應(yīng)生在忙碌的收拾滿地狼籍,幻覺里那個陸風(fēng),果然消失了。
我呆坐了一會兒,沒人理會我,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終于爬起來默默走出去。
戒指不見了。
確定脖子上是真的空空如也,我倉皇地把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什么時候不見的?昨晚去喝酒之前還剛剛摸過它,硬硬地分明貼在我胸口。
到底是什么時候丟掉的?
酒吧晚上7點才開始營業(yè),我在門口守到它開門就一頭撞進去。
燈光不明亮,我在昨晚打架的那塊地方蹲下來一寸一寸地摸索,摸的滿手灰塵。
沒有。
抱著微弱的希望又摸索了一遍,連地板的縫隙都搜過了,沒有。
酒吧的老板驚異地看著我一臉凄惶地在桌子底下鉆來爬去,我很想跟他解釋,問他有沒有撿到一枚小小的銀戒指,可是絕望噎得我說不出話來。
最糟的是它已經(jīng)連同玻璃碎片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清理了。
陸風(fēng)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那個人出現(xiàn)正是我蹲在地上茫然地反復(fù)摸索一連幾天,早已確認是空空如也的地板的時候。
“喂,”他笑瞇瞇地,“這么快又見啦?你來喝酒?”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是誰。如果認識的人里有這么一號精彩的人物,照道理是不可能全無印象。
“你找東西?是不是這個?”他往西服口袋里掏了掏,遞到我面前。
那個小小的,陳舊的顏色發(fā)暗的環(huán)靜靜躺在他手心里。我顧不得謝他,一把抓過來。
我還以為,和陸風(fēng)最后那么一點點聯(lián)系,就要這么斷了。
他被我握緊戒指壓著胸口痛哭的樣子嚇住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你,你不要緊吧?本來上次見你就想還你的,結(jié)果……你也知道的,打了一架就什么都忘了……”
終于想起來面前還蹲著個目瞪口呆的陌生人,“多謝你。”我也覺得在這么失態(tài)很狼狽,吸吸鼻子:“這個對我很重要?!?/p>
“哦?”他有點發(fā)呆。偷偷瞄了一眼戒指,又一眼,一臉鬼鬼祟祟的樣子:“你女朋友送的?”
我怕如果說是男朋友會嚇?biāo)浪?,就點點頭。只好委屈陸風(fēng)變性了。
“哦”,他很了然地,“不用難過嘛,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看你哭得這么難過她又不知道,如果真是不可能了,那還不如開開心心的再換一個……”
被他這樣安慰我倒覺得有點好笑:“謝謝你?!?/p>
“哦,不用不用,開心就好?!彼孟笏闪艘淮罂跉?。
這個人……是好人……不過有點十三點……
“秦朗,你朋友好點沒有?”老板托著個果盤過來,邊走邊和他擠眉弄眼。
“沒事沒事,亦辰能有什么事?!彼彀托Φ美洗?,一手就搭上我肩膀。
我嚇一大跳。
這個人跟我很熟么?
“我叫沈超,是這家店的老板,以后你再在這里遇到什么麻煩就來找我好了,秦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板也無比爽朗地伸出手。
怎,怎么都是熱得快的類型?
“多,多謝?!蔽掖舸舻厣焓秩ノ?,突然想起來:“對了,上次我在這里喝醉了,替我解圍的是你們吧?”
就算這樣,也不用這么親熱吧。
“那主要是秦朗的功勞拉,現(xiàn)在還掛著彩呢,與我無關(guān),我主要是看熱鬧的!”老板和他使了半天眼色,突然咧嘴,拍拍手走開了。
“秦,秦朗,”有點別扭,我可沒辦法像他一樣叫一個只見過一次的人名字叫得那么順理成章大大方方,“這兩次你幫我的,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尤其是今天,你幫我找到了這枚戒指……”對一個80%的陌生人應(yīng)該是這么客氣的才正常吧?
他一副受侮辱的樣子:“這么客氣?好了好了,你如果真覺得是大恩的話,那大恩不言謝,你記在心里也就好了!”想了想又補充:““實在你要覺得非謝不可,我也不要你以身相許了,請我喝一杯也就好!”
有,有男人會輕易對他以身相許的嗎?
坐下來喝酒,這個奇怪的家伙開始滔滔不絕。他居然在跟我聊天文地理耶,這是和人搭訕該用的話題嗎?我忍不住又多打量他兩眼,很年輕,也很陽光俊朗,那晚醉得模糊不清了會覺得他像陸風(fēng),現(xiàn)在認真比較,像的大概也只是輪廓……還有性別吧。他眉眼都是飛揚活躍的形狀,完全不同與陸風(fēng)的冷傲,話也要命的多,我根本插不上兩句,陸風(fēng)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根本不開口的。觀察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這種哪里都吃得開的長相和什么人都搭得上的性格,歸總起來就是四個字:花花公子。
他不知道我在心里已經(jīng)給他貼上這個商標(biāo),依舊很認真地在講火山和地震的形成。
真可憐,他是怕自己一停就會冷場吧,這是個比較天真善良點的花花公子。我怕再坐下去他連物種起源都要拖出來救命了,喝完最后一口酒就索性站起來:“秦朗,你陪了我這么久,說了這么多話現(xiàn)在我舒服多了!”然后抓起外套就要走。
哪知道還是喝多了,一站腳底就有點虛,搖了兩下。
他一把扶住我:“喝了這么多你行嗎?要不要我開車送你?”
“不用不用?!痹诹硪粋€男人懷里感覺還是有點不自在,我掙扎出來,“我叫計程車。”
“哦,那你小心?!?/p>
我總覺得秦朗看我的眼神有些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