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要看看你和男人有什么兩樣,難道是人妖?陸風(fēng)能玩,我就不能玩?”
“滾你媽的!”衣服被拉開讓我驚慌失措,“走開,你放手……你這個畜生,放手!”
他笑得快意又得意,伸手扯我的褲子。
“陸風(fēng),陸風(fēng)??!”我死命掙扎,“不要,陸風(fēng)!!”
我是嚇暈頭了,才會那么凄厲地叫陸風(fēng)來救我。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選擇一聲不吭。楊偉他只是報復(fù),并不會真的對我做什么。就算對我做了什么,我也不該在那種時候刺激陸風(fēng)。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哭叫聲那時在他聽來,是有多么可怕。
“啪”地一聲啤酒瓶炸裂開來的聲音。身上一輕,本來壓著我的楊偉被抓著領(lǐng)子拉起來,頭上滿是啤酒泡沫和玻璃碎片。
“你他媽的敢打我?!看我奸了那個小基佬……”
陸風(fēng)用發(fā)紅的眼睛看了衣裳不整的我一眼,露出一種困獸一樣的表情。
我只聽到“嗤”地輕微一聲響,血液已經(jīng)汩汩地從楊偉腹部流出來。
楊偉喉嚨里含糊地咕嚕了一陣,直挺挺仰天摔倒在地上。
尖叫聲響成一片。那些小混混嚇得面色慘綠,只會驚叫:“殺人了!出人命了!殺人了!”
陸風(fēng)還是握著手里那個沾滿血的破啤酒瓶,臉色冷硬如鐵。他抬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兩張臉上都是凄惶的絕望。
那是1998年夏天要來不來的時候。我15歲,陸風(fēng)19歲。
需要承受的,遠遠超過我們所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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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場很簡單,陸風(fēng)被勒令退學(xué),因為他把責(zé)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我的處分也就要輕得多。雖然楊偉最后還活著,形勢對陸風(fēng)還是很不利,故意傷害罪之外,又加上和我的糾纏,他成年了,而我還沒有,法律會認為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尚且不具備確認自己感情的能力,也就是說,有意指控他誘奸。
我失控地又抓又咬,對每一個試圖探索這個問題的人發(fā)瘋一樣攻擊,包括我的父母,甚至亦晨。我痛恨他們的陰險和齷齪。難道你們都不長眼睛的嗎?難道你們看不出來我們是在相愛?!
為什么同性之間就一定是不正常的?誰規(guī)定這樣的愛情就不能被允許?
僅僅被帶回家關(guān)起來三天,那個優(yōu)秀懂事斯文乖巧的程亦辰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
父母視我為洪水猛獸,一下子從程家的驕傲跌到提也不愿意提的恥辱。連弟弟都躲著我。我困在小小的房間里因為痛苦而全身發(fā)抖,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們這種人,一說痛苦就只會惹人發(fā)笑。
我不知道陸風(fēng)怎么樣了,他所闖的禍大大超過他父親所能容忍的范圍。我們見最后一面是在辦公室里,他那高貴的父親一邊僵硬勉強地向老師和我父母道歉,一邊惡狠狠看著陸風(fēng)。我完全明白他的眼神,它是在說:都怪我平時疏于管教,寵得你無法無天,竟然搞同性戀,還去殺人!
我?guī)缀醵寄芟胂竦贸鰜砉靼艉莺萋湓陉戯L(fēng)身上那種痛楚。
可我卻沒法見他。
亦晨偷偷用鑰匙打開從外面反鎖上的房門時,我正蹲在角落里半清醒半昏迷地望著他。我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是狼狽凄慘透了,亦晨只看了我一眼就露出要哭泣的表情。
“哥哥……”
“放我出去好不好?”我記不得是第幾次這么求他。
亦晨沒有像平時一樣堅決又驚慌地搖頭,他薄薄的單眼皮變成一種又怒又恨的線條:“你還想去見他?!那個變態(tài),都是他把你害成這樣,你還想著他?!”
亦晨和爸爸媽媽一樣,一下子全變成陌生人。也一下子全把我和陸風(fēng)當(dāng)成陌生人。
他們都不肯再提一提“陸風(fēng)”這個名字。
“不用你也不用想了。”他恨恨吐了口氣,“他馬上就要去美國,再也不回來。”
我瞪大眼睛,耳朵里嗡嗡直響。
“有什么好奇怪的!”亦晨看著我的眼神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憤怒,“他沒坐牢就已經(jīng)是陸家有錢有勢神通廣大了,把他帶出國去避風(fēng)頭還不是遲早的事?!?/p>
我猛地站起來,要往門外沖。亦晨反身一腳就踢上房門,現(xiàn)在以他的力氣就能輕易制住我把我牢牢壓在地上:“爸媽要我看緊你,你就死心別再想他了!“
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角淌出來,落在地板上。
亦晨狠狠別過頭去不看我:“哥哥……你別這樣,那個人是變態(tài),他有什么好的。你們這樣根本不正常。他走了更好,以后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
我揮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從小到大這么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動手打他。兩個人都怔怔看著對方。
亦晨惱怒地推開我,站起來就要走。
我只有這么一點點希望,再也不能放棄了。
在他關(guān)上門前一秒鐘我爬起來直挺挺朝他跪了下去。
“哥!”亦晨又驚又怒的聲音有點發(fā)抖,“你為什么要為那種人……”
“亦晨,你放我去見他一面,見一面就好了,亦晨……求求你……亦晨?!?/p>
“見了面有什么用,他還不是一樣要走?!币喑恳е馈?/p>
“求求你?!蔽覜]有辦法組織什么精妙的語言來打動他,只能機械重復(fù)。
“你還哭!你還為那個人哭!”亦晨咬牙切齒,可他自己眼圈也紅了,“沒用的,你現(xiàn)在去也來不及了。”
“亦晨,亦晨……”
我知道自己這種卑微的樣子無疑是在活生生折磨他,可我也沒有辦法。
弟弟狠狠罵了一句,掏出錢包扔在我面前,轉(zhuǎn)身跑開。我聽到他甩上自己房間門的聲音。
我叫上計程車直奔向機場,也不管這是多奢侈的事情,甚至顧不上看錢包里的錢夠不夠付計程車費。一下車我把里面的錢全抽出來丟給司機,拼命往大廳里跑。
亦晨說得對,果然是來不及了。
“陸風(fēng),陸風(fēng)!”我從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是這么凄厲絕望,“陸風(fēng)!陸風(fēng)?。?!”
來來往往的人都用驚訝或憐憫的眼光看著我。
“陸風(fēng),陸……風(fēng)……”我只希望他能聽得見。希望他能來得及回頭看我一眼。
可是沒有。
沒有奇跡。
電視和小說里那些主人公為什么總有那么好的運氣能見上最后一面,甚至不用上飛機,對虛擬的人物都那么仁慈,為什么對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人卻要這么殘酷。
我稀里糊涂坐下來,彎腰抱住頭。
這個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有人輕輕搖晃我。
“哥哥?!?/p>
我?guī)缀跏呛翢o抵抗地被他摟進懷里。
亦晨用胳膊擋住我哭得狼狽不堪的臉:“我們回去吧。”
我把臉貼在他胸口。他不能理解我和陸風(fēng)之間,但他畢竟還是……愛我的。
我還是轉(zhuǎn)學(xué)了,男生們看到我都會夸張地驚慌著要躲開,尤其是在廁所或是浴室。只要我一出現(xiàn),1分鐘內(nèi)就能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個個都惟恐會被我覬覦似的。每逢如此我心底就暗暗冷笑,同性戀也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看得上,就那群人的姿色,倒貼只怕我還不要。他們看不起我,我也未必愿意看得起他們。
這種時候再不轉(zhuǎn)學(xué),大家都尷尬。
換了一個遙遠的學(xué)校。升學(xué)率差一些,不再是重點。但沒有人知道我,不用被人指指點點。家里的態(tài)度還是冷淡排斥,除了生活費,不會寄給我只言片語。只有亦晨會偷偷寫信打電話給我。
我堅持給陸風(fēng)寫信。地址是亦晨給我的。他坦白陸風(fēng)走之前到學(xué)校找過他求他帶給我位址和消息。亦晨在給我那張薄薄紙片的時候,年輕的臉上滿是微妙的背叛和罪惡,這種罪惡感在他答應(yīng)如果陸風(fēng)有信寫到家里來就幫我偷出來的時候達到頂點,幾乎扭曲了他的表情。我明白他對于這種非常理愛情的寬容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還能要求他什么。
然而陸風(fēng)的信,一封也沒有收到過。
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寫,直到有一天終于收到一封。
那是我的退件,標明著該住戶已遷移。
那天我捧著退回來的信哭了一個晚上。
我知道,陸風(fēng)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