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兇相
九郎這個稱呼, 往硬里喊,便是兄弟,往軟里念, 就是愛憐。然而“九”這一字,除了同門兄弟, 外人如何知曉?
凈霖欲打馬的手緩了一分,他輕輕拍在馬頸側(cè),剎那間已心下百轉(zhuǎn)。他停滯片刻, 說:“還是直稱大名吧?!?/p>
蒼霽幾欲咬舌,道:“那便罷了。只是九郎不是你的乳名嗎?我記得昨夜那女子便是這么喚的?!?/p>
凈霖轉(zhuǎn)眸盯著蒼霽,說:“我在家中排行第七?!?/p>
蒼霽適當(dāng)?shù)芈冻隽巳?“江湖不易行, 凈霖, 往后且須更加謹(jǐn)慎。”
“你家居北邊。”凈霖的馬跑起來, 他說, “北邊形勢如何?”
蒼霽知他已起了疑, 便回答的天衣無縫:“我離時血海已漫妖塔下, 蒼龍召八方之水以抵血浪, 我故處已成一片汪洋。如今北邊全由蒼龍把控, 凡人不便滯留其中, 我就策馬南行, 先到了九天門尋求庇護,正遇著貴門鳴金臺?!?/p>
凈霖年前北行, 知道的與蒼霽所言一般無二。實際眼下局勢更加危急, 蒼帝獨力扛北, 縱然修為吞天納海,卻也遲早會陷入四方圍夾之中。
蒼霽就勢轉(zhuǎn)開話鋒,道:“北地已成一片澤國,蒼龍卻遲遲不肯與貴門締盟。此妖為害一方,何時能除?”
“蒼龍萬不可除。”凈霖見蒼霽似有不解,便稍作思索,說,“……哥哥居地被淹,因此浪跡江湖,討厭他是情理之中。況且正因為蒼龍引就八方之水,致使北邊數(shù)萬百姓不得不徒步向南。九天門與蒼龍交界之處已有萬人流離失所?!?/p>
“正是如此?!鄙n霽說,“難道還不可惡么?”
“可惡?!眱袅夭患偎妓?,“但功將抵過?!?/p>
蒼霽一笑:“這我便聽不懂了?!?/p>
“居北者不明南事,處南者不詳北情?!眱袅卣f,“我未曾北行之前,家中兄弟屢次面見蒼龍,以求締盟,皆遭冷遇。我便于年前自行往北走了一趟?!?/p>
凈霖說著抬指,清風(fēng)襲葉,在空中卷畫成圖。他手指引著溪水竄流其中,說:“哥哥且看。蒼龍數(shù)年布設(shè)北端,筑成萬丈妖塔鼎立北地,以此為心攀建數(shù)道高墻,將其置成齊齊下傾的萬道巨口,由它們相互咬銜,形成似如迷城的古怪之地。常人以為他欲設(shè)界架城,坐享‘帝君’之稱,實則不然。因這些巨墻設(shè)置巧妙,在我看來,他不是在建‘墻’,他是在修‘渠’?!?/p>
蒼霽座下之馬突然仰蹄,他勒韁正身,笑意稍淡:“他不隨人除魔,修渠做什么?”
“血海倒傾,中渡陷亂。世間能以修為抗魔者少之又少,故而九天門縱橫天下,以求締盟。然而血海翻覆猶如天河倒灌,淹沒之處無一收復(fù)。因為血海生魔,即便修為至臻,也不敢妄入其中。如此一來,所謂的局勢稍緩皆是假慰之詞?!眱袅刂讣庖粍潱姷每罩械牡貓D霎時間紅色彌漫,他喃喃道,“人救得了,卻也活不成。將鳳凰調(diào)往東部,是因為東邊陷入絕糧困境,已經(jīng)餓殍遍野了。想要救中渡蕓生脫離苦海,斬妖除魔不過小成,真正的不世之功,是驅(qū)退血海。可是血海無涯,天閘已破,堵不及,退無法。天誕蒼龍于數(shù)百年前,賜他吞天納海之能,興許便是要他來日成就這天地間第一功德。”
風(fēng)散圖化,凈霖眼中似有光芒。
“引天地血海奔涌北地,憑一人之力吞魔凈世。這等滔天之功,非蒼龍莫屬?!?/p>
蒼霽喉間咽動,嗆出一聲笑,他說:“你即明白,九天門便不明白?”
凈霖不答,心中許多話不曾與任何人談過。
他能明白,父親便不明白?蒼龍遲遲不肯結(jié)締,是不欲將北地交托于九天門,甚至他麾下大妖所涉之城,一概不許九天門插手。兩者勉力維系共同抗魔的情分,卻在九天門號令群雄之后越發(fā)勉強。東南西三地歸屬門下,北方卻仍然猶如鐵壁銅墻,父親與眾兄弟對此勢在必得,蒼龍已然成為九天門成就大業(yè)的絆腳石。
凈霖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曾屢次進言,父親全數(shù)退回。黎嶸為盟北之事火燒眉毛,東邊已起了蒼龍暗結(jié)邪魔的流言,況且蒼龍為修管道驅(qū)人南行,已使得百姓怨聲鼎沸,罵聲道載。
蒼霽見他略顯低沉,便說:“罷了,此等惡事便交由大人惱去。聽你言談,很仰慕蒼龍咯?”
凈霖倏地轉(zhuǎn)來目光,硬邦邦地說:“不仰慕。聽聞他妻妾成群,倡狂成性,狡詐善談,最愛拿人下酒菜?!?/p>
蒼霽:“……”
兩人并駕齊驅(qū),此時已至夏末,南邊烈日尤存,萬頃荷花卻凋零枯竭。許多溪流已經(jīng)堵塞,碧波難尋,渾濁遍地。沿著開辟而出的馬道跑三日,便會陷入崩土裂口,必須繞道才能到達(dá)槐樹城。
凈霖與蒼霽勒馬駐于裂口,從高處俯瞰,昏茫天色已與血?;煦缂m纏不清。此處城鎮(zhèn)荒蕪,寸草不生,枯骨塞流,即便他二人停于高處,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海腥風(fēng)的洶洶惡臭。
“此處邪魔已死,卻無人手駐扎,不待半月,還會再生邪魔?!鄙n霽口中雖感慨萬分,眼中卻無憐憫之色。他打量此地,說,“九天門駐守此地的人退回了嗎?”
凈霖面色微沉:“沒有父親調(diào)令,退不得。”
既然沒有退回,那便是兇多吉少。
“槐樹城恐怕也已淪陷?!鄙n霽見得血海翻浪中有龐然魅影晃動,“此地再生的邪魔不可小覷,如不能趕上,往南七鎮(zhèn)雙城也將被血海淹沒。九天門既然不知道,那這些城鎮(zhèn)中的凡人便都未經(jīng)轉(zhuǎn)移。”
話音間,蒼茫中陡然立起一物。兩人座下的馬齊聲嘶鳴,霎時奔出,沿著斷口疾策向前,勢必要在邪魔到達(dá)前趕赴城鎮(zhèn)。凈霖顛簸中見邪魔的形貌若隱若現(xiàn),猩紅獨眼遍及渾身,他突然道:“是惡相?!?/p>
邪魔如風(fēng)化霧,便是“貪相”,往往隨著血海蔓延城鎮(zhèn),極其依賴鮮血鮮肉,并且會越食越貪,能夠撐得腹肚皆裂再由血肉化回原貌,繼續(xù)不知疲倦地進食。邪魔如鐵生眼,便是“惡相”,有疾奔迅猛的能耐,刀劍難傷,通身的眼能攝震魂識,休說凡人,就是修道者也往往不敢輕易相迎,東君便屬此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