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蛟

蒼霽攏緊手臂，將凈霖抱了起來。他勁瘦的背部上肌肉隨之伏動，像是只盤守在陰影下隨時都會暴起傷人的獸類，似乎只要略側(cè)耳，便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宗音探進(jìn)身來，他化人時個頭高大，連最后這一點(diǎn)微薄的光線也阻擋住。他沉浸在某些回憶中，帶著審視、揣測的目光看向蒼霽。

“你是誰？”宗音問道。

蒼霽被宗音無處不在的威懾刺激到靈海不穩(wěn)，海蛟的氣息充斥在周圍，將他囚在狹隘窄角無處逃生?？伤膊⒉幌胍幼撸欠N極度貪婪、可怖的欲望再度復(fù)蘇，他在內(nèi)心深處，藏著無止境的吞噬。

蒼霽沒有回話，他按住凈霖的后腦，將凈霖的臉埋進(jìn)自己頸窩。這對此刻的他來說輕而易舉，他甚至稍稍用點(diǎn)力，就能折斷凈霖的腰。他不滿的情緒宣泄在目光中，他盯著宗音的一舉一動，仿佛那個“滾”字已經(jīng)表達(dá)出了他的全部。

“宗音。”浮梨在后嘆聲，“你已見到了，這不是邪祟之物，只是條才修得人身的錦鯉罷了。你還要做什么？”

“不對?！弊谝粽f，“你說他是條錦鯉，我卻見他頸下有鱗倒生。世有千萬物，唯獨(dú)龍才生得逆鱗，他根本不是魚?！?/p>

如今天上地下三千界，早已沒有蒼龍與鳳凰。海蛟苦修百年之余，遲遲不見龍門現(xiàn)身，宗音躍門無機(jī)，所以一直屈于東海不得晉入九天境。正因?yàn)槿绱?，他確信自己絕沒有看錯?？缮n霽又很生奇怪，觀他原身，就連他的靈海也筑錦鯉魚象，渾身不見半點(diǎn)龍姿。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含煞帶狂，顯然是不受常理定論、不遵天地規(guī)則，是尚未踏足塵世的妖怪。

奇怪。

宗音忍不住更近一步。

太奇怪了。

“宗音！”浮梨及時拽住宗音手臂，“你豈能再靠近他？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你再好好看一看，他不過就是條錦鯉罷了。這庭園靈氣閉塞，內(nèi)室更是如此，你再靠近一步，他便會受不住你這滔天威勢爆體而亡。你與他無冤無仇，何必傷及無辜！”

“若真是條錦鯉，你又何必如此遮掩？”宗音穩(wěn)聲說道。

“我同他有些前緣未結(jié)，助他一助罷了。你知道如今分界司監(jiān)察嚴(yán)格，我助他一事若被人通報(bào)了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總歸是違背了天律，不合九天條規(guī)?！备±嬉娮谝羯裆y猜，又重嘆一聲，面露遲疑，只說，“你也知道我曾經(jīng)歸屬臨松君座下，而君上最恨的便是臨松君了。我數(shù)百年來不欲觸得君上不快，唯恐再招厭惡，自然要小心謹(jǐn)慎。今日一事，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不能化了了嗎？”

浮梨已為參離神，北方天象盡歸她翅下所管。五彩鳥誕于鳳凰之后，是當(dāng)年君父欽點(diǎn)的神鳥之役，與海蛟宗音不同，浮梨是真正受過九天境文書冊封的神仙，她正經(jīng)說來，要比宗音更高一階。但也如她所言，眾所周知，她還是雛鳥時便睡于臨松君掌心，當(dāng)時參離樹根莖受損，她便長在臨松君座下，是臨松君喂大的神鳥，因此在臨松君犯下逆天罪行之后，也曾入過追魂獄，受過君上拷問。最終因?yàn)樽坊戟z查案落定是臨松君一人所為，她才得以活命，也因此在九天境榮光盡失，不復(fù)從前。

宗音見她情真意切，又將蒼霽看了看。他本懷疑浮梨藏下了什么不可姑息之人，但他也確實(shí)沒有見過蒼霽。蒼霽即便兇了點(diǎn)，也并無過錯。

除了那塊逆鱗。

“你將他藏于此處，只怕不止是要助他一助。蒼龍千年不出，化龍契機(jī)更是難覓，我追尋百年反倒不得，你拾了他，怕也是看中了他的異處。我知道你對臨松君一案沉郁于心，一心想要求得他清白。可我也要忠告你一句，浮梨，你親眼所見，咽泉劍在佛前斬下君父頭顱，云間三千甲盡數(shù)覆滅，尸山血海染就九天。即便臨松君從前是什么好人，可他在那場之后，已經(jīng)墮入魔道，死不足惜。你不該對君上心存芥蒂，妄圖憑借一條蒼龍能夠翻轉(zhuǎn)天地。”

“我豈敢如此！”浮梨慌不迭聲，震驚道，“你怎可這般揣測我一片忠義之心？參離樹眾鳥群獸的性命皆系在這里，我若有心謀逆，豈有顏面回見參離樹。你若不信我，盡管將我等交于上邊，我早入過追魂獄，難道還怕不成！”

宗音終于退后，讓出身來。他說，“我今日可以佯裝不知，但此妖物也不能再留于東海之濱。你既要助他，就將他引入正途。我觀他本性恣肆難馴，若是踏進(jìn)歧路，必成一代禍患。你帶他走罷?！?/p>

浮梨面沉如水，抬手謝禮。蒼霽正欲起身，便聽宗音話鋒一轉(zhuǎn)。

“他可以隨你去，但他懷里的人得留下?！?/p>

蒼霽目光一動，啞聲道:“休想，我的人，憑什么留給你？”

“是你的人，還是你的食糧？”宗音說道。

蒼霽一滯，抱緊凈霖。宗音原地不動，卻牢牢控住了出路。浮梨心下不妙，正欲再談，宗音卻側(cè)目。

“一條魚我尚能理解，一個人你也要這般索求，又是什么緣故？難道你與人也有些前緣嗎？參離樹下不見凡人，你就是想有，怕也不容易得。我已容你帶他離開，留下一個人反而不行？”

浮梨不動聲色，只看了蒼霽幾眼，說:“若真是個人，留與你又有何難？可他本是石頭砌來的東西，像個人而已。癡兒，不必再遮掩，給大人看一看也無妨?！?/p>

“不成。”蒼霽俯首抵在凈霖發(fā)間，很是愛惜的模樣，“我的東西，不叫別人看。他若是愛上了這幅皮囊，非要奪走，我也打不過他?！?/p>

“不必遮掩，我素來不信情愛?！弊谝粽f道。

蒼霽冷嗤:“你今日仗著修為地位，屢次責(zé)難于我，便不怕來日你我再見，成了宿怨。我不過喜愛一塊石頭，你也要這樣強(qiáng)看了去，神仙便是這樣行事，這樣無禮嗎？”

“不要與我做口舌之爭?！弊谝粽f，“速速讓出人來?！?/p>

蒼霽撩開凈霖側(cè)面的發(fā)，隱約露出個形來。宗音只能看見輪廓，但那勝雪的白皙反而生出點(diǎn)不似活人的妖冶，讓人親近不得。蒼霽手掌貼著凈霖后心，在這漫長的一刻中，幾乎要信了這是個死人。因?yàn)閮袅貍?cè)枕著頭，一動不動，任憑擺布。渾身沒有一點(diǎn)溫度，原本感受過的溫與潤也一并化作了冷硬，肌膚觸摸起來像是瓷般的滑膩，卻唯獨(dú)沒有生活之氣。

蒼霽胸口不可自控地急促跳動，他又驚又疑地想，凈霖到底是醒了，還是死了？

浮梨一步上前，澀聲道，“石頭你也要嗎？做個石頭與這癡兒玩，好讓他不去真的擾亂紅塵，也不行嗎？”

宗音見她已露出欲泣的憤怒，不禁沉默不語。他心覺蹊蹺，卻斷然對浮梨說不出來。他又將蒼霽盯了片刻，才說，“職責(zé)所在，對不住。你們走罷?！?/p>

浮梨心中卻沒有松氣，她深知宗音為人，今日一事必定引起他猜疑，只是不好為難，但一定會暗中追查?？梢矡o法，久留下去，引來閑雜人等反倒難以脫身。

“我將此庭園一并帶走，不留痕跡，你也不必為難?！备±嬲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