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從年齡上推算,幾十年前在京城以文采聞名的,慕容鴻文的確是排在前列。
“當時棠婆等了他好些日子,一直音訊全無,城里又有錦衣衛(wèi)晝夜搜查,不免著急。因為擔心他遭遇不測,于是甘冒奇險再返京城,結果幾經周折才打聽到,原來這歸鴻先生就是慕容鴻文。”聞芊說著轉頭看向燈火闌珊的花園,沒了那些練功的師妹們,這地方看上去便格外冷清?!耙粋€早有妻室,而且前途無量的大才子。”
“棠婆知曉,論身份,論地位,自己配不上他,于是便獨自背井離鄉(xiāng),漫無目的地出了京城。正巧在途中遇到了南下的戲班,索性跟著他們到了這里?!?/p>
“這些年,她沒再登臺唱過曲,跳過舞,熬著熬著就熬到了現(xiàn)在?!?/p>
聞芊倚著欄桿,伸手支起下巴:“一個臭男人而已,三四十年了還念念不忘,真不知有什么好的?!?/p>
總覺得她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楊晉無奈地看了聞芊一眼。
“所以你們才想盡辦法,要我?guī)兔θデ鍥錾角f見慕容鴻文?你打算去質問他?”
“想得美,我才沒那個閑工夫給自己添堵。”她輕哼,“是老太太忘不了舊情人,死乞白賴地纏著我想去見一面。”
說到這里,聞芊仰頭望著夜空深深吸了口氣,“沒辦法,她年紀大了,又患病在身,大夫說,如今還只是略有不適,再過一陣恐怕雙目就將徹底失明?!?/p>
棠婆幾乎是整個樂坊所有人的未來。
每次看她,聞芊就會不自覺想到自己的以后。
看得久了,便不那么害怕了。
人生在世,轟轟烈烈也好,庸庸碌碌也罷,當半條腿入土時,似乎也就這樣了。
聞芊收回目光,輕嘲道:“一個老太婆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是不是挺無聊的?”
楊晉走到她身邊,亦抬手搭在欄桿上,半晌才說:“為何告訴我這些?”
聞芊朝他揚起眉:“當然是投案自首呀?!?/p>
見他目光里閃過一瞬訝然,她笑著道:“怎么,沒見過認錯態(tài)度這么端正的嫌犯?那你要不要替我說句好話呀?我可以以身相許的喲?!?/p>
“我……”
遲疑良久,大概也沒真想聽他的回答,聞芊挨著木柱坐下,忽然輕聲說:“章和四十年的舊案被你翻出來,查到樂坊是遲早的事。棠婆其實是打算找你們自首的,以她的性子,又是行將就木的年紀,為了不拖累旁人只能這么做。
“不過……”
她頓了一下,“把這些事告訴你,包括今天請你過來,都是我的主意?!?/p>
意料之外的理由。
楊晉不能不詫異,轉過眼顰眉看她,仍舊問道:“為什么?”
“賭一把?!甭勡氛Z氣輕松,“覺得你是個好人,至少是非分明。”她歪頭,神情真誠,“楊大人,你應該不會把這件事情捅出去吧?”
楊晉輕撫著欄桿,慢吞吞道,“我若是,說出去了呢?”
話音剛落,便覺得脖頸一緊,呼吸立時艱難起來。聞芊從后拿汗巾勒住他咽喉,陰測測地對著他耳根吹了口氣,笑道:“那就在這兒把你滅了。反正每年狎妓中馬上風而死的官員也不少……怎么樣,楊大人要不要牡丹花下死,做個鬼風流風流?”
楊晉聽著又好氣又好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臂,“行了……說笑的,先把我放開?!?/p>
聞芊哼了一聲,將汗巾一收坐回原處。
她手勁不小,勒這么一下幷不好受。楊晉握拳在嘴邊輕咳了聲。
“幾十年前的舊案,當年承辦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我把它牽出來等于是自找麻煩,沒那個必要。”
聞芊將信將疑地攪著帕子,沒有接話。
“你之前遮遮掩掩的,就是此事?”
她嗯道:“算是吧?!?/p>
楊晉頷首,垂眸伸手撫了撫下唇,沉默了片刻,開口說:“我倒是很久沒見慕容先生了,他與家父曾有交情,論禮數(shù),去拜訪一下也是應該的?!?/p>
聞芊雙目斗然一亮。
他看在眼中,有些無奈地笑笑:“不過,你確定老人家相見不會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
她一疊聲答應,“不會,不會,我向你保證?!?/p>
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楊晉淺笑搖頭,“那進了山莊后,一切得聽我的?!?/p>
“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都聽你的。”聞芊順嘴就接話,上前拉住他胳膊,笑得無比甜美,“就知道楊大人心地最善良了,走啊,我請你吃酒。”
“誒……”
楊晉被她拖著往樂樓走,心下忍不住輕嘆。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就只有女人了吧……
中秋將近,樂坊的門面彩樓皆裝飾一新,連盤中擺著的果子也都換成了石榴、梨棗、葡萄等時令的瓜果。
因為距上山的日子已不剩多少時間,后花園里的舞姬樂師練功比以往更加勤奮了。
自打雙方攤牌后,楊晉在樂坊里的待遇忽然好了不少,連端茶送水的看著他也是笑盈盈的??梢娔饺莺L脑谶@歌樓里的地位著實不虛。
“咱們這里一共分樂班和戲班兩類?!彪y得他來,聞芊頭一次帶他正正經經的逛起樂坊,“樂班主要是唱曲、跳舞?!彼噶酥覆贿h處吊嗓子的幾個小姑娘,那幾人忙停下朝他含笑施禮。
“戲班要復雜些,唱曲、唱戲、也練家子,不過自然比不上你們真刀實劍的功夫。這個班子就有男有女了,不過來樂樓的大部分是聽小曲兒,畢竟要和戲樓搶生意不厚道,我們也只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搭臺唱戲,所以戲班的人不多?!?/p>
到底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年紀都還小,可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因此兩邊院子中間隔了池塘和矮墻。
樂坊內的少年只有十來個,但精氣神好,興許是懷著“整個聽雨樓的女孩子都歸我們保護”的心態(tài),很有幾分男子氣概,望見聞芊和楊晉走來,遠遠地就笑著叫師姐。
聞芊沖他們打了個招呼,引著楊晉繼續(xù)前行。
“你在這兒當家?”
她故意拖長尾音沉吟,最后才道:“算是吧?!?/p>
眼底里的得意之色盡顯,楊晉忍不住笑了笑。
正說著,月洞門內迎面走來一個人,背著藥箱,一身石青的直裰愈發(fā)顯得他清瘦如竹,俊逸出塵。
樓硯看到他們倆時,分明楞了楞,隨即才回過神朝楊晉行禮。
“楊大人?!?/p>
他輕輕地點了下頭,幷未言語。二人擦肩而過,視線卻不經意交匯。
那人目光追隨了他很久,直到楊晉轉過頭,仍感覺如芒刺在背。
說不清為什么,好似每次與這位大夫相遇時,他的神色都帶了幾分……敵意。
這就是跟著聞芊來到廣陵的孤兒么?
在樂坊逛了一圈,午時雖還沒到,已有個小姑娘跑過來問要不要擺飯,楊晉方才想起來意,搖頭說不必。
“慕容先生和羅知府那邊我已打了招呼,不過對方的意思,是打算與你先見個面,談上兩句?!?/p>
聞芊奇道:“慕容鴻文要見我?”
“是他的一個長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