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沉揚在前面領路, 兼竹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二人行走間前者時不時說兩句話,氣氛倒也并不尷尬。
此刻夜色已深, 還有一炷香就到了弟子們打坐就寢的時間。
四面的峰巒上燈火漸熄,除了前山巡夜的弟子提著燈籠自小徑走過,臨遠宗各處都沒了多少人聲。
兼竹隨洛沉揚繞過干淵峰,再往后就是鮮有人去的后山。
這地方偏僻,但以二人的修為過去不過片刻。腳下的草叢被衣擺擦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兼竹朝周圍看了一眼。
他對這里并不陌生。
之前他和懷妄找符陣時來過這里——這里是臨遠宗的禁地。
眼睫垂下,兼竹狀似無意,“師兄, 這是什么地方, 不是說要談事?”
洛沉揚的腳步沒有停下,溫厚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是歷任掌門議事的地方, 還存了好些資料。有些事我拿捏不準,正好麻煩師弟替我參考參考。”
“原來如此?!?/p>
兼竹點點頭不再回話??礃幼娱T中事務的確已盡數交接給了洛沉揚, 就連只有歷任掌門才能進入的禁地也告知了他。
幾步間兩人已到了禁地外。
說是禁地,但其實從外部看來并不兇險。面方的山壁上開了道銅門,藤條盤踞在銅門之上,洛沉揚抬手不知念了句什么,銹環(huán)一震抖落了一撣灰塵。
兼竹揣著袖子站在他身后,“該重修了,好歹是歷任掌門議事的地方。”
“……”施法的手滯了滯,洛沉揚應了一聲。接著門前浮出一道陣法, 銅門“吱呀”緩緩開啟, 里面是一片漆黑, 看不清情形。
“隨我來吧,師弟。”
他說著率先走入了門中,兼竹也悠悠地跟了進去。
一進到門里,銅門便在身后“砰”地關上。
眼前景象豁然一變,兩人竟站在一處陡崖邊,背后是陡峭的山壁。腳下平面不過三步長寬,再往前是無盡深淵,崖下黑洞洞一片,好似兇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兼竹轉頭看向洛沉揚,神色斂了下來,“歷任掌門這般有情趣?”
有風從崖底自下而上灌入二人的袖袍,一步之遙,洛沉揚直直看來,面上不復先前的溫和隨意。
他并未回答兼竹的質疑,而是說道,“師弟,師尊已定下我為下任掌門,論天資、修為、地位,我不比任何人差。”
“師兄如何,與我無關?!奔嬷竦?。
洛沉揚聞言心緒激動,朝他這邊邁了一步。二人距離一下拉近,洛沉揚比他高半個頭,這會兒低眼而來,眼瞼下落了一片陰影。
“你當真一點也不在意?”
“我以為那日已經同師兄講清楚了?!奔嬷駥ι纤鄣椎纳裆拔倚挠兴鶎?,也有了道侶。”
深褐色的瞳孔里浮出一絲血色。兼竹轉頭要走,剛邁出兩步,身后忽而落下一聲笑,“呵?!?/p>
接著一股大力自身后摜來——嘭!眼前一晃,兼竹便被驟然涌出的威壓抵在了一旁陡峭的石壁上。
他抬眼是洛沉揚近在咫尺的身形,后者雙手撐在他身側,將他牢牢困在石壁上不得動彈。
照理來說,以他大乘期的修為除了懷妄沒人能禁錮他,這里的禁地算是一個小世界,交給洛沉揚后會受后者主觀意念的影響,但怎么也不至于跨越兩個境界壓制他。
兼竹輕笑,“師兄,這是做什么?”
洛沉揚眼底顏色暗紅,如血海翻涌,仿佛有什么要沖破束縛但又被險險壓下,“師弟,我不比你差,也不比任何人差?!?/p>
那道威壓頂在心口,兼竹深有體會,“可不是嗎,你簡直棒棒噠。”
洛沉揚,“……”
像是無法接受他這般隨意的態(tài)度,洛沉揚撐在他一側的手緊緊攥起,掌下的巖石都被摳落一塊,生出龜殼般的裂痕,“你為何不在意!”
他看向兼竹,二人還是頭一次離得這般近。
那雋秀的眉目映入眼底,洛沉揚不免想起上古傳承中的那位“大能”告訴他的話:“將兼竹帶走,帶到一個任何人都去不了的地方,那里只有你們,他便只屬于你一個人?!?/p>
他起初是驚駭萬分,幾十年來受到的教育讓他做不出這般瘋狂之事,但那聲音日日夜夜響起,就連在夢中都不忘挑動他的神經。
——那不如一試?
這個想法一旦生出來,便再也無法遏制,被催動著發(fā)酵膨脹,占據了一切仁義禮智。
“師弟,兼竹……”洛沉揚眼中帶了些癡迷,灼熱的呼吸撲落而下,“我為了你拼命修行,成為萬眾敬仰之人,你當真一點也不感動?”
兼竹看著他被沾染了半邊血色的瞳底,神色未動,“師兄,你不是為了我?!?/p>
“怎么不是!”身后的巖壁落下幾顆碎石。
“我早就說過,修為不是全部?!?/p>
“你只是嘴上這么說……”
兼竹忽而一笑,“你看,你說喜歡我,卻從未信我所說。”
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區(qū)別就在于是以誰的意愿為中心。
洛沉揚眼中只看到他想看的,只追尋他想追尋的。他對于地位和修為執(zhí)念過深,也自知不該如此,干脆自欺欺人,將愛慕當作最后的遮羞布。
話落,對面一默。
這番話并未說透,但其中的意味心知肚明。它像是一把清亮的利刃,將洛沉揚包裹在私欲之外所謂的“戀慕”映得一清二楚。
洛沉揚胸口微微起伏著。
在他動搖的一瞬,一股推力從跟前傳來,“唔!”
他猝不及防退開兩步,卻看先前還被壓制在石壁上的兼竹已脫出了禁錮,拍拍袖子抬眼而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膳,如我這般良善都淪為了剝削階層,更何況來路不明的傳承。我勸師兄還是趕緊放棄,回去向掌門謝罪?!?/p>
瞳孔微縮,洛沉揚脫口,“你怎么知道傳承的事!”
兼竹沒有正面回答,只道,“你看,你的重點還是在于傳承,而不是我淪為了剝削階級?!?/p>
孰輕孰重,立見分曉。
洛沉揚,“……”
兼竹見他無言,又緩緩開口,“那傳承不過是一場騙局,都是天……”
話音未落,面前忽地掃過一把利劍將他話頭截斷!刷——寒光凜冽,兩人離得不遠,劍尖幾乎從兼竹鼻尖前險險擦過。
他一瞬避開,長鞘立出“哐”地擋在自己跟前。
對面,洛沉揚心臟砰砰直跳,眼底幾乎被血色侵蝕,半是清明、半是渾濁。他愕然無措地看著自己執(zhí)劍對向兼竹的手,“我……師弟,我沒有……”
兼竹神色一斂,心頭卻松了口氣。
——終于將天道引出來了。
不然以他能懶則懶的性子,必然不會說這么多廢話。
長鞘自掌心一轉,兼竹朝跟前瞳色逐漸被猩紅覆蓋的洛沉揚笑笑,“來吧,天道?!?/p>
·
嚓!
三步長寬的崖邊,兩道身影剎那碰撞在一起,長鞘對上利劍。
兼竹是實打實的大乘期,而“洛沉揚”在天道和禁地的雙重加成下,也暫時落不了下風。
利劍帶著駭人的殺意,出手間盡是死招。天道先前都是化形,力量受到局限,此刻附身于洛沉揚,實質的身體讓其力量更大地發(fā)揮了出來。
“你知道我會出現?”略帶嘶啞的聲線在打斗間響起。
轟!身后的山壁被一擊鑿
開,大塊巨石傾頹,落下幾步外的萬丈深淵。兼竹側身避過,青衣在掉落的石塊間晃過一道虛影,他勾唇笑笑,“不然白費了你將我引到這無人之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