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從里頭找出那兩枚錢,果然是洋人國家的錢幣,上頭雕著鷹與蛇,是上回張虎威送給他玩兒的。
謝以前跟著南下逃難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留洋回來的博士,那位先生知道許多奇聞異事,他和謝一路南下,做伴幾月,謝曾經(jīng)聽他提起過世上有這么一種人,或許其他地方不如常人,但惟獨(dú)一雙眼楮快且準(zhǔn),腦子想法也和常人不大一樣,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一抬眼就能算出牌面上所有數(shù)字。
那位先生說過,這種人極為稀有,往往生活自理差,只能埋頭在實(shí)驗(yàn)室里大量計(jì)算公式找到歸宿感。
謝神情復(fù)雜,看著他道︰“你現(xiàn)在的衣服……”
小李子慌忙抬頭,“我能洗!我現(xiàn)在洗衣服特別好,我力氣也慢慢變大,我一天能挑三擔(dān)水,水缸我都打滿,我還能跑腿,能去送繡品,我還會燒火,過幾日我就學(xué)做飯?!彼化B聲說了許多,后面的話聲音越來越小,紅著眼圈囁嚅不敢多言。
謝看向寇姥姥,老太太跟他點(diǎn)點(diǎn)頭。
小李子依舊提著一口氣看他,像是全部希望都在他上下唇碰一下之間,臉上血色都沒了。
謝頓了一下,道︰“我不是要趕你走,不過你算術(shù)上有天分,這樣有些可惜,我拿書給你,你自己在家多演算一下。”
“我,我不識字。”對面的人羞愧極了。
謝道︰“每個人生下來都不識字,學(xué)就是了?!?/p>
他說的坦然,小李子也就不那么膽怯了,點(diǎn)頭應(yīng)下來。
晚上的時候,謝想去給寇姥姥打洗腳水,去了廚房就看到小李子已經(jīng)燒了一大鍋熱水,瞧見他進(jìn)來連忙站起身,想動又不敢動的。
謝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總是這幅擔(dān)驚受怕的樣子,淡聲道︰“沒事,我打點(diǎn)熱水就走?!?/p>
小李子忙拿了一個葫蘆瓢過來幫他舀熱水︰“是給姥姥泡腳的吧,我來,我來?!?/p>
他干活依舊不利索,但看得出,比之前好上許多,至少熟練了。
謝站在那看他,忽然開口︰“你身上有許多毛病?!?/p>
小李子舀水的動作僵了一下。
又聽后面人說︰“以后得改。”
這一句話,就把他從地獄拉到天堂,小李子拿葫蘆瓢的手微微抖著,啞聲道︰“我一定改?!?/p>
謝端著熱水走了,小李子蹲坐在爐火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哭自己終于有了一個落腳地方,也哭自己還有一個能改的機(jī)會。
謝說出這話,言下之意是他能留在這里了。
真好。
他能留下,真好。
小李子那日之后,精神面貌變了許多,雖然戲班里出來小步走路的樣子暫時改不了,但人看著精神了些,膽子也大了點(diǎn),偶爾能說能笑的,不再豎著一對耳朵聽到點(diǎn)動靜就縮回兔子洞。
他做粗活不行,但細(xì)活極好,寇姥姥也不是多刻板的人,既然小李子沒什么力氣,就干脆教他繡活兒一類。
滬市和蘇州做旗袍的老師傅,大多都是男人,手上功夫好著呢,那可都是百年老店,多少年的傳承。
謝回家來的時候,就抽空教他一些算術(shù),至于晦澀文章一概省略,這世道也不是人人都要考功名,做學(xué)問,有一技之長就能活下去。
小李子以前從未接觸過算術(shù),起初還有些擔(dān)心,但慢慢發(fā)現(xiàn)謝說的他全都懂,不少題目謝剛說完,他心里就已算出數(shù)字。謝給他的賬本,他略掃一眼,也能立刻在心里有數(shù),只是有些擔(dān)心自己算錯,總要默算上幾遍,才小心說出那個數(shù)。
謝不知他自己拖了時間,聽了幾個心算,就夸他︰“算的都對,也很快,我原本想教你珠算,但現(xiàn)在看來你算的已足夠快,用算盤反而要慢?!?/p>
小李子小心看著他,聽出是夸獎,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
他摳了摳手指,小聲道︰“謝,我想起個名字,你能幫我起一個嗎?”
謝道︰“你自己不是識字了?自己起一個就是。”
對面坐著的人想了想,試探道︰“我想叫李元。”
“哪個字?”
小李子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寫給他看,一共四筆,很簡單。
謝道︰“黃先生講過,天地初始,萬物本元,這字取得挺好?!?/p>
寇姥姥笑道︰“哪兒呀,前兩天學(xué)寫字,剛好寫到銀元的‘元’,他瞧著簡單,練了好多遍?!?/p>
謝笑了一聲。
李元也笑了。
他從此刻有了姓名,不過不是寇姥姥說的那般,他從“梨園”來,總該知道自己的來處,記得扎根的污泥,才能拼命拔高了長,緊守著自己心里這一點(diǎn)善念,開出一朵花。
李元瞧著眼前的一老一少,眼里浸著溫暖。
這是他心里最要緊的兩個人。
也是他善念之初。
開春之后,謝一直忙著和九爺去黑河酒廠那邊,九爺之前受傷,現(xiàn)養(yǎng)得差不多,建廠的事兒也著手安排下去。
白家在黑河商號周圍有三個酒廠,但都不算太大,白容久這次來看過之后,圈了二百畝地,把它們合并到了一處。
這樣大的手筆,不止黑河,附近幾個縣都引起了不少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