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講講不到黃泉不相見的故事吧?！?/p>

“這說的是鄭莊公之母姜氏偏愛幼子，不滿長子鄭莊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說出來的話，后來鄭莊公在臣子勸告下，特地挖了一條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將母親接來相見。這個故事，臣記得在陛下五歲時，就已經(jīng)為您講過了?！?/p>

“但朕如今重新聽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聞其詳。”

“朕小時候，天天聽相父講孝道，也覺得鄭莊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錯，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讓母親懊悔莫及，可現(xiàn)在大了，卻越發(fā)覺得鄭莊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無方，他弟弟又總想伸手拿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說到這里，小皇帝看著長明。

“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本來就不該拿的，你說對嗎，相父？”

長明也看著小皇帝。

這個孩子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從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來聽課，更何況那些上了年紀(jì)的師傅們講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書五經(jīng)，尋常孩子不聽話，打罵一頓就是了，這還是個皇帝，打不得罵不得，那就只能長明親自來教了。

他不愛聽之乎者也，長明就給他講成語故事，講古往今來帝王將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來興趣了，聽得入神，還能不時插嘴來點自己的意見，就這樣一來一去教了七年，風(fēng)雨無阻，錦衣玉食的胖小孩變成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長大了，漸漸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兩人難以避免產(chǎn)生摩擦，長明政務(wù)繁忙，沒有太多時間給一個小孩子講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往往只能強行讓小皇帝接受自己的決定，久而久之，裂痕變成鴻溝，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彌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緩緩道，“姜氏固然教子無方，但鄭莊公卻不能不孝悌友愛，試想君王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則，又如何統(tǒng)治天下萬民？”

說白了，鄭莊公的弟弟的確被寵得沒了分寸，罪有應(yīng)得，但鄭莊公作為國君卻不能不跟母親和解，否則以后他也沒法要求臣民孝順父母，無法用孝順道德來約束個人行為，那國家就會亂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總喜歡用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來說服我?！?/p>

長明道︰“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終有一日會老，這個國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著自己還有幾把子力氣的時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遠(yuǎn)一些?！?/p>

“是嗎？”

小皇帝忽而傾身，兩人距離無限靠近。

鼻尖對著比肩，近得長明一時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時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離去。

這句話卻一直停留回蕩在長明腦海。

您什么時候老呢？

長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靜，都還不時失神。

相父，你趕緊老了，朕才好親政。

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潛臺詞。

他與云海，七年教誨，曾經(jīng)也親如父子，卻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長明低頭去看自己握筆的手。

這雙手從入朝為官，被先帝托孤，到輔政帝師，早已從緊致有力的少年皮膚，布滿松弛斑點的皺紋。

好像，還是有哪里不對勁。

他皺起眉頭，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現(xiàn)在坐的這間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籠和枷鎖，將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憶起皇帝從小到大的模樣，可以回憶起皇帝給他交過的每一份作業(yè)，喊過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記得每年科舉會試的題目，和幾名優(yōu)秀學(xué)子的答卷，甚至記得最近幾年里朝廷議事的重要內(nèi)容。

這些構(gòu)成了他過去幾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驕傲的來源，這個帝國之所以在過去幾年能如常運轉(zhuǎn)，很大程度與他的盡忠職守離不開關(guān)系。

但長明還是覺得不對勁。

這種微妙的詭異感來自內(nèi)心深處，仿佛隱隱有個聲音讓他睜開眼楮醒過來，可現(xiàn)實卻如繭絲層層包裹，讓他以為自己就是醒著的。

宮里來人，連夜召他入宮。

上次這么急的時候還是小皇帝八歲時，夜里發(fā)高燒，哭著鬧著要相父，太醫(yī)不敢下藥，長明只得破例入宮，守在龍榻一整夜沒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還不肯松開他。

想起往事，長明不由翹起嘴角，又隨即平復(fù)。

這次這么急，想必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該不會小皇帝又發(fā)了急病吧？

轎子忽然停下。

長明皺眉，掀簾子往外看。

“怎么回事？”

沒有人應(yīng)答。

轎子外面，四下無聲。

空曠的皇宮，遠(yuǎn)處幾盞燈火，照不到這里半分。

長明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從轎子里走出來，舉頭四顧。

然后，他看見了立在宮殿城墻一角的人。

夜里的身影將弓箭拉滿，遙遙對準(zhǔn)他這邊。

長明瞇起眼，一動不動。

云海在猶豫。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么。

今天這一切，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

他恨長明，尤其恨對方把持朝政，將自己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間。

皇帝對這位權(quán)相而言，不是必須效忠的天子，而是坐鎮(zhèn)朝廷的傀儡和吉祥物。

他知道先帝的死有蹊蹺。

宮里宮外都在傳，先帝原本病情已有好轉(zhuǎn)，是長明推薦的太醫(yī)開的藥方子，才最終導(dǎo)致先帝病情惡化。

先帝駕崩那天，也只有長明一個人在，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云海連先帝最后一面都沒能見上。

他自幼喪母，后來又喪了父，如今宮里也沒個長輩，能倚賴的只有長明。

但長明根本對不起他的信任。

這個男人……

只要長明一死，帝國大權(quán)就會重新回到皇帝手中。

白天的試探讓云海徹底明白，長明是不會輕易交出權(quán)柄的。

他手下有門生無數(shù)，連御林軍和邊軍都是唯他是從的鷹犬走狗，自己這個皇帝，只不過是他們眼中維護(hù)穩(wěn)定平衡的棋子。

也許長明本來可以有更體面的死法，但云海希望借由這樣的方式，來破除自己心中的魔障——

破除一直以來，對長明的所有敬畏，害怕和恐懼。

今夜一切都已安排妥當(dāng)。

長明的人全都被調(diào)走，換上天子自己的親信。

為了這一日，他準(zhǔn)備許久，萬無一失。

白天長明講那個故事時，他沒忍住出口反駁了長明，還以為對方會心生警惕。

幸好沒有。

手上的弓拉到最滿時，箭矢蓄勢待發(fā)，長明正好抬起頭，遙遙望向他這邊。

不知怎的，云海心跳漏掉半拍，也猶豫了一瞬。

這一瞬他想到許多。

冰天雪地里，長明背著他在這里走過，那時候他還小，非要玩雪，長明拗不過，又怕內(nèi)侍照顧不周，只好親自陪著他玩。

箭，離弦而出！

皇帝的騎射學(xué)得不錯，相反身為帝國宰相，長明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書生。

這一箭，對方根本躲不開，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箭矢直接射入對方胸膛，而且還是個對穿。

在這種情況下，以長明的年紀(jì)和身體，根本毫無生還希望。

皇帝終于感覺到自己能將所有權(quán)力都牢牢握在手里了。

從今往后，再也沒有人能夠限制他，阻攔他，當(dāng)他的絆腳石了。

但云海并沒有欣喜欲狂的感覺。

他冷漠近乎平靜地看著長明倒在磚石上，痛苦抽搐，最終沒了動靜。

痛，不是從自己緊握的手掌傳來，而是從另外一處。

他抬手按住胸口，感覺從那里傳來的痛楚。

一下，兩下，像有把錘子一直重重錘在心上。

沒了長明，他就是帝國的真正掌控者。

既然一切如此順利，他為何還會有這種感覺？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云海抬起頭，望向長夜里遮蓋了月光的重重烏云。

忽然間，一絲月光破開烏云，照在人間，也在他心里突然打開一道口子。

明心見性，尋根破障。

這句話驀地在腦海浮起，將他所有煩亂都炸得粉碎。

云海閉上眼，身邊所有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和眾人慌亂喊陛下的動靜，悉數(shù)潮水般遠(yuǎn)離。

他像一個在混沌中漂浮已久的人，永遠(yuǎn)找不到自己的根腳。

直到，霧海散盡，潮水來去，坐在火邊的人映入視線。

云海本來不叫云海。

這個名字，還是他在海邊遇到長明和許靜仙二人時，臨時編造出來的。

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應(yīng)黑夜而生，日出而沒，永遠(yuǎn)是一個見不得光的人。

長明給他的感覺很熟悉，熟悉到名字呼之欲出，但他在自己貧瘠的記憶里，卻遍尋不到此人。

相反，腦海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叫囂讓他殺了對方。

不知何故，不明緣由，這使得他反而生出興趣，去接近這個叫長明的男人，探尋他身上的秘密。

彩虹橋下的鏡湖，實則是聯(lián)通九重淵各界的通道。

萬千鏡像，十世人生，七情六欲，功名利祿，從凡人乃至修士，所有求而不得的遺憾和**，都可以在鏡湖里找到并滿足。

云海想要找到自己內(nèi)心疑惑的答案，他也想看長明沉淪**無法自拔，最終在破碎幻境中沉迷至死。

長明只是萍水相逢萬丈紅塵的一個俗人，不管對方身上有多少秘密，也逃不過鏡湖里的一場迷夢。

不需要他親自動手，最終，長明會像許多落入鏡湖的修士一樣，悄無聲息死在這里。

但云海沒想到，他把長明拉入鏡湖的同時，也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作者有話要說︰周5快樂，今天前200個留言都送紅包！

云海跟長明相遇的時候，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幻境里的黃粱一夢既是在淬煉長明，也是給云海一個回憶旁觀的機會，現(xiàn)在云海開始有不一樣的感覺了，接下來【白天?云未思】人格也會隆重登場~

云海︰萬萬沒想到我坑人不成，反而坑了自己。

鏡湖︰萬萬沒想到我成全了他倆。

云未思︰萬萬沒想到我真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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