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兩只面露兇光的眼睛,她嚇得懵了,心里想要站起來,但身上發(fā)著抖,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容易起來了,卻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吠叫著朝她撲過來。
那對尖利的爪子將要撲到她的身體時,卻忽然被人朝后拉扯了一把,小枝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下一秒抬頭,就看到小暑和那狼犬纏斗在了一起。
她又驚又怕,身體瑟瑟發(fā)抖。
他依靠一根撿來的鐵條,已把那狗制服了一半,一只手卻是被它死死地咬在了嘴里。
她好不容易才回了神來,豁出去般從地上拾了塊石頭上去,一邊哭一邊一下下地去砸那猙獰的狗頭。
狗不再動彈了,小暑縮回手,他那一只左手已被咬得鮮血淋漓。
小枝掏出一條手絹,手忙腳亂地去替他包扎,沒一會兒,便被鮮血浸透了。
她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小暑說了一聲,“別忙了?!弊约簭纳砩洗┑膯尾忌郎纤撼断聛硪粔K布,皺眉忍著痛包裹起左手。
小枝抹著眼淚呆呆地看他自己包扎,一聲話也說不出來。
他包扎完畢,輕輕說,“不要和你爹吵了。回去吧?!?/p>
小枝淚眼婆娑地搖起頭,“要扶你去醫(yī)院?!?/p>
小暑從地上起來,按著那被咬傷的左手,“我自己會去。你先回去,你爹急壞了?!?/p>
小枝仍是哭著搖頭,“不。”
小暑有些無措,全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哄這小女孩兒,仍是只有耐著性子輕聲地勸,“不要哭了?!?/p>
她好容易止了哭,卻忽然抬起頭,哽咽地看著他,“我……一直怕你會取代了哥哥。我怕有一天,連我也忘記了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小暑怔了怔,搖搖頭,看著地慢慢地開口,“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取代另一個人?!?/p>
她抽噎著不說話。
他也不再說話。
暮日西沉,火燒云一直燒到天空的邊沿。
他忽然想起什么來,抬起眼,又看著天邊的云輕聲地補充,“你沒有忘了他,你爹也不會忘了他。只要是,放在心里的。不管過多久,都一直在的?!?/p>
小枝回到家里時,老常還沒回來,鋪子鎖著門。
她拿鑰匙開門,到桌子前去坐下,默默地趴下。
老常從外面回來時,她已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尋不見女兒,正在絕望時,萬想不到她在家里,一時驚喜交加,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的睡臉,沒去吵醒她,嘆了口氣拿了件外衣,輕手輕腳蓋到她身上。
小枝皺著眉睜開眼,看著父親,忽然撅起嘴,別扭地叫了一聲,“爹……”
老常倒是發(fā)了愣,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紅著眼圈應(yīng)了一聲。
的確是許久,許久沒聽過她這樣叫過他。
秋天的太陽晴又暖。
小暑坐在桌前做事,后背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異樣感。
他回了頭去,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便立即迅速地移了開來,小女孩兒紅了半邊的臉頰也故作若無其事地撇了過去。
等他轉(zhuǎn)回了頭,那種異樣的感覺又回來了。
似乎從他救了她的這個秋天開始,小枝便變得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不論他做什么事,去哪里,總會被她這樣偷偷地盯著。
她也纏著他說話,卻不再像過往那樣嘰嘰喳喳咄咄逼人,聲音放得低了,說一句就頓一頓,一雙眼睛水靈靈地撲閃著,欲言又止一樣。
又常常只要一不留神,小暑的桌上,衣服兜里,就被她悄悄地放了一只洗干凈的蘋果,又或者是一個橘子,一塊米糕。
看到他困惑地拿在手里,她便捂著嘴得逞般地笑。
起初,他還是不明就里。
到陡然發(fā)現(xiàn)她開始留起長發(fā)來時,冬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
是剛到肩膀的程度,因為還沒辦法扎成辮子而只能披散著,她拿著筷子吃飯,總要時不時地把一些發(fā)絲撩到腦后去,才不至于掉到飯碗里。
老常提醒小枝,“該剪頭發(fā)了。”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變長的頭發(fā),輕而固執(zhí)地說了聲,“不剪?!?/p>
她抬起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小暑,忽然紅了臉,又輕不可聞地嘟嚷,“懶得剪?!?/p>
老常看在眼里,干咳兩聲,笑著搖頭,“哎,女大不中留。”
小枝立馬放下碗筷,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暑仍舊頭也不抬地默默扒著飯。
老常轉(zhuǎn)過臉笑著看他。
他放下筷子,打了一個招呼,也不管到底飽沒飽,也是匆匆地走了。
春天到來時,小枝的頭發(fā)真留了起來,學(xué)著大姑娘的樣子拿一截淡藍色的發(fā)繩結(jié)成了兩個烏黑的辮子。
裙子和襖子都是新做的,也是淡淡的藍。
經(jīng)過一個冬的沉淀,她又悄無聲息地變了樣。
其實也不過是個頭略高了一些,養(yǎng)了一個冬天,皮膚又白了一些罷了,卻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這一個春天的她看起來,卻幾乎與從前的假小子變成了兩個人。
烏黑的頭發(fā)襯著淺藍的裙,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植物,分明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然而只是在太陽底下亭亭玉立地一站,就已藏掖不住地散發(fā)出清香來。
她總有意無意地在小暑面前晃來晃去,他無意識地看她一眼,她的臉上便綻放出甜絲絲的笑意,他若是視而不見,她便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像是在和所有人賭氣。
對于她的變化,他不是看不見,而對她那些小女孩兒的心思,他也并非是全然的不懂。
卻是困窘和無措占了多數(shù),也權(quán)不知道該怎么樣去應(yīng)對。
于是大部分的時間,他仍是與來時一樣地不冷不淡著。
得了閑的下午,小暑把店堂里的東西從頭到尾地擦。
小枝走到他身邊去,開始是胡扯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末了,似乎終于是下定了決心,她試探般地問,“對了。能不能跟我說說你那個……姐姐的事情?”
小暑拿著抹布的手停滯了一下,又繼續(xù)擦,他的語氣是平淡的,眼睛卻是有些逃避似的放空了。
他說,“沒什么好說……”
便只有這么一句話。
她呆呆地立著,勉強地笑了笑,嘟嚷一聲,聲音卻是打著顫兒,“不說便不說,小氣鬼?!?/p>
回了身走去時,眼里和心底都浮起一些酸澀的東西。
回了屋,她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羞辱,一把便將兩個辮子拆散了,拿了剪子,卻又下不去手去剪。
她對著鏡子,看到里面的小姑娘蓬頭散發(fā)地撅著嘴,兩只眼睛兔子一樣紅彤彤的。
她 “啪”一下合了鏡子,有些羞惱地想,怎么能這么傻氣。
她又賭了氣想,算了。再不睬他了。
這天,老常出去辦事,店鋪里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對立的時候,卻又比那個時候更糟,她是帶著一股悶氣,一句話也不對他說了。
她不和他說話,他更不會說。
一整天,屋子里的空氣便死氣沉沉地凝著。
傍晚時,小暑照例要將店鋪打烊時,忽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是兩個留著短胡子的日本人。
二話不說,氣勢洶洶地闖進門來,一個拿出槍來,抵住了小暑的腦袋,另一個便不客氣地在屋中四處亂翻起來。
小枝驚怕得縮了起來。
小暑被抵著槍,默默站著,冷眼看著他翻東西。
他心里有些知道,大概是被什么人告了密。
好在,老常早有預(yù)謀似的,在三天之前,那些該會惹出禍的東西,他都一一的銷毀了。
而那些不能夠銷毀的,也在今天帶在身上都拿了出去。
他們仔仔細細翻了一陣,果然是一無所獲。
拿槍的日本人放下槍,泄憤般狠狠踢了小暑一腳。
兩個人湊到一起,嘰里咕嚕對談了一陣,忽然注意到了縮在角落里的小枝。
她的身上仍穿著那身淺藍色的裙襖,一張秀氣的小臉因為失了血色而更顯得楚楚可憐。
兩個人互相一對視,交換了一個淫邪的笑容。
他們朝她走去,不顧她的掙扎和喊叫,像拎一只雞雛似的拎起她,一個喘著粗氣解皮帶,另一個去脫小枝的衣服。
沒有人顧得上去管小暑。
中國男人向來給他們懦弱無用的印象,在他們眼里,這是一種比豬狗還更低賤的種族。
何況,這又只是一個半大的少年。
又是隱隱地被一種變態(tài)的想法支配:就讓他這么在邊上看著,似乎更能夠增加刺激的興味。
小枝哭著踢著打著掙扎不肯就范,頭上被男人的手肘重重砸了一下,終于滑倒在地,然后滿世界都是布帛碎裂的聲音。
那人終于解開了皮帶,被少女半遮半露的雪白嬌軀刺激到,那一根丑陋的器官早已漲到發(fā)硬,扔了皮帶褪了褲子,就要撲上去。
只聽“砰”的一聲槍響。
他卻是維持著這勃起的狀態(tài)僵硬住了,血順著后腦勺流淌下來,不敢置信地想要回頭時,人也“撲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小暑握著槍,沒給另一個人半秒拔槍的空余,又迅速朝他連開了幾槍。
槍是老常在出門前,就交代過放在哪里的。
他從來沒用過槍,這時候一摸到,卻本能地知道該怎么用。
那人挨了幾槍,抽搐著匐倒在地,小枝從架子上搬了一個留聲機,用力地砸到他的頭上,這才坐倒在地,發(fā)著抖抱住自己的身體,“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小暑脫了外衣走過去,替她披到身上。
誰知道那人卻沒死絕,毫無預(yù)兆從腰間抽出了槍來,朝著小暑開了一槍。
他的肩膀被打中,仍瞬間反應(yīng)過來,過去一腳踢飛了他的槍,然后死死地踩住了他的喉管。
子彈陷在了肩胛骨里,不能夠去醫(yī)院,也沒有麻醉劑,只能拿把鑷子消了毒,再硬生生地拔出來。
老常做這些事時,小暑雙眼飄忽地盯著天花板。
他的意識始終模模糊糊,感覺得到從肩膀蔓延開來的劇痛,卻又總覺得不太真切。
要想仔細體會時,已經(jīng)包扎完畢了。
他聽見老??扌Σ坏玫穆曇裟D:齻鱽?,“小子,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做的?!?/p>
再然后,又是小枝的哭聲。
他感到困乏極了,便沒有答,只是笑了笑,在枕上側(cè)了側(cè)頭,輕輕閉了眼。
傷口引起的燒大概是始終沒退,他的意識一半被困在夢里,一半又留在現(xiàn)實里,完全不受控制。
迷迷糊糊地到后半夜。
忽然感覺到一只涼涼的手放到了額頭上。
那一個聲音輕輕渺渺地傳過來,“喲,現(xiàn)在知道哭了?!?/p>
他睜了眼,上方正對著一塊黑壓壓的天花板。
他有些自嘲地想,這又是哪一年的陳年舊事了。
偏在這時候沒頭沒腦地記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是十歲,還是十一歲?
忽然喉嚨口毫無預(yù)兆地哽咽住了。
意識到自己是在哭時,卻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那么久,他總刻意地不敢去想起她。
如今不過是一個閃念,卻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人被扣住了命門,眼前一黑,只能朝下墮,連掙扎都是種奢侈。
頭腦又像被成千上萬個鑿子同時鑿著,這樣那樣的記憶都歪七扭八地混雜成了一鍋粥。
最后是她迫切的一聲,“答應(yīng)我,以后你決不能弱。”
世界又重新歸于平靜。
他終于是止住了哭,在黑暗里坐起來,肩背的劇痛很快便被扯起來,卻仍是執(zhí)拗地起來了。
一步步拖著走到門廳,屋里卻亮著燈。
老常正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椅子上抽著煙。
看見他起來了,有些驚訝,“你……”
小暑一臉平靜地看向窗外,“該走了……”
老常嘆了一口氣,要想說句挽留的話,心里卻也清楚他是不得不走,于是到底沒有說出口,擱下煙斗,紅著眼圈拿了一件外套給他披上,“你當(dāng)心。趁天沒亮……”
他點頭,開了門,又一步步走到外面。
小枝急急忙忙跑了出來時,他已走了一小段路。
乍暖還寒的天冷得厲害,天地都被一層乳色的寒霜覆蓋住了,他傷在了肩膀,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很不平衡。
大概身體太過虛弱,踩在地上的腳步也有些虛飄,好像隨時要倒下來。
她哆哆嗦嗦地張了嘴,撕心裂肺般喊出第一聲“回來”時,滾熱的眼淚也控制不住地糊了滿臉。
她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外沖,胳膊卻被老常用力地拉扯住了。
他要把她往屋里拉,她費力地掙脫著,一只手死死地扒著門框,仍是哽咽地對著屋外混沌不清地喊,“你回來,給我回來呀!”
她揪著心,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地走遠,害怕他要跌跤,也盼望他能忽然停下來回頭。
然而他這樣子蹣跚地走著,一直到隱在霧中,再也看不見蹤影了,他到底沒有跌跤,更是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