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火急火燎地喊住她,“給我回來!打個招呼再走。”
煙云還是不敢太違逆他,回過頭來,對著他們敷衍地扯了一下嘴角,就算是招呼過了。
幾個日本人里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典型東洋人的長相,蠟黃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手背在身后,一雙冷漠的小眼睛探照燈般地上下打量起衣衫不整的煙云。
自始自終,他都沒有說話,也看不出來有什么情緒,倒是身邊的人湊到他耳邊去說了一句什么。
他皺著眉頭一抬手,那個人便也識趣地不響了。
從合資工廠回去的當晚,煙云就做起了噩夢,夢到的是兩個死人,一個是顧老爺,另一個是季社生,兩個人一左一右很滑稽地站在她的床前,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地盯著她看。
她又慌又怕。
過了一會兒,顧老爺?shù)哪槄s慢慢的變成了在工廠里見到的那個日本男人的臉。
這一下卻是有些惡心了,煙云想要罵人,喉嚨口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掙扎著醒來時,四周圍空空蕩蕩,滿世界都是嘩啦啦的下雨聲,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腦子仍是盤踞著那張蠟黃的臉,怎么樣也揮之不去。
后來才知道,這個夢可能就是一個不幸來臨之前的預兆。
合資工廠建成的這年夏初,景仁討了一個妾,名喚金鳳,不知是從哪里物色來的,年紀只有十六歲,生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圓臉,梳著長辮子,大約是為了刺激煙云,景仁給她穿金戴銀,洋洋得意地帶著她晃來晃去,只不過那些貴重的東西穿戴到她身上,總有些不和諧,女兒偷了媽的衣服首飾來穿戴一樣,加之她總一副天真懵懂的神情,更是顯得別扭。
因為顧景仁的緣故,煙云并不大高興搭理她,金鳳倒是對她客氣得很,天真稚氣地笑著,一口一個姐姐地喊。
煙云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熟悉,卻又總想不起來究竟是像誰,她問小暑,小暑想了想,猶豫了下才輕聲說,“像宋六奶奶?!?/p>
煙云如夢初醒,這金鳳的長相和神態(tài)的確和那死去的丹鳳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稀奇的是,連她的名字里也有一個“鳳”字。
對于宋六奶奶,煙云骨子里其實是有些愧疚的,在察覺到了金鳳和她的相像之后,再看她時,雖然面上仍是疏離冷淡的,卻也不得不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一個大晴天的上午,忽然有人過來敲門,煙云一開房門,卻是金鳳怯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她喚了一聲姐姐,踟躕了許久,才說輕聲細語地說明白來意。
她是想給鄉(xiāng)下的奶奶捎些東西回去,剛到上海不大熟悉街上,所以求煙云和她一道去。
煙云想也沒想就隨口打發(fā)了她,而等到金鳳失望地走了,她忽然想起從前丹鳳被自己趕走時的模樣,心頭一澀,鬼使神差的,又上去喊住了她。
金鳳停住腳,迷茫無措地看向她。
煙云說,“我跟你一起去?!?/p>
金鳳歡喜地一笑,就親熱地去攬她的胳膊。
煙云隨波逐流地任她攬著,兩個人一道下了樓去,汽車已經(jīng)侯在了門前,車門是開著的,金鳳先上了車去,煙云在她后面也上了車,剛進車門,口鼻就被一塊打濕的手巾用力地掩住了。
最后的記憶是初夏的太陽反射在車窗玻璃上刺眼的光,在光暗下來的時候,她的人也墜進了深不可測的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