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桓也不拆穿,散漫地笑笑,從諫如流:“能,當(dāng)然能。”
她作勢轉(zhuǎn)過身,佯作尋書的模樣抽了一冊在手中,還沒等掀過幾頁,他冷不防從旁邊一撈,把書收走。
項桓索性倒過來,當(dāng)著她的面把書前后晃蕩,唇角不經(jīng)意輕揚,“那種情詩,我頭天就扔了。怎么,還怕我留著夾在書里???”
宛遙將手背到身后,垂眸盯著桌前的矮凳,輕輕辯解:“誰說我在找這個……”
他并不在意要不要點破,只是見她目光滿屋子躲閃,面上變化不大,心情卻莫名其妙地忽然明媚。
宛遙心虛且郁悶扣著書架的時候,額頭驀地被項桓用指尖一戳。
她不自覺閉起一只眼,朦朧的視線里是少年干凈的笑容,“難得看你為我吃一回醋?!?/p>
項桓俯身往前靠,手滑到她臉頰,攤開掌心握住,“就是再挨你幾頓冷嘲也沒關(guān)系了。”說著,微涼的嘴唇便湊了上來,貼在她唇邊的位置。
這一瞬的日光很好,不冷不熱卻十分明亮。
倘若有人此時走進(jìn)門,大概可以瞧見那雙唇接觸的地方透出一縷清澈的光芒。
在他要往下吻之前,宛遙拍著少年的胸膛推開,眼瞼眨了好幾回,側(cè)身故作鎮(zhèn)定地解釋:“我只是來看書的,都不知道你在講什么……”
她又把那本書搶了回來,抱在懷里往外走。
項桓被她丟在原地,然而依舊笑得神采飛揚,在后頭不要臉道:“宛遙,我讓廚房買魚了?!?/p>
“不吃!”
外面的人答得飛快。
他聞言蕩開笑意,把一本志怪古書陀螺似的在指尖轉(zhuǎn)圈。
宛遙下了臺階在院中站定腳,這才偷偷回眸望了一眼,抬手從臉頰上輕輕掠過去,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挺犯蠢的,低頭牽了牽嘴角,提裙朝住處而行。
緊接著的十月中旬是萬壽節(jié),項桓忙著進(jìn)京參朝的瑣事,那個神秘的送花客就像是一段并不惹人驚異的小插曲,很快便被拋之腦后。
他們年節(jié)不上洛陽,一年到頭,唯有季長川生日這天會入京一次。
屋里已經(jīng)升起了炭盆,項桓坐在桌邊捏著筆桿子琢磨禮單,“上回送的是歐陽修的真跡,不過我總覺得大將軍不太喜歡欣賞這些東西,今年又送什么好?”
宛遙把小鐵抱在懷里,托腮烤著火,忽然說:“……大閘蟹怎么樣?眼下正是吃蟹的季節(jié),蟹黃蟹膏特別滿。可以清炒還可以做成蟹柳,蟹黃高湯煮面再配一點蝦仁……”
項桓斜斜睇她,一語道破,“是你自己想吃吧?”
宛遙手里攪著紅棗銀耳燕窩,望著他笑,家里昨天才做了芙蓉蟹,她跟項南天一人吃了兩大碗。
說著說著自己也餓了。
項桓朝門外吩咐:“小伍,讓廚房蒸點蟹黃包送來。”
院中聽得人應(yīng)了一聲,腳步跑得極快。
小鐵在暖室里伸展四肢打了個呵欠。
項桓用筆劃掉了禮單中的“玉觀音”和“菩提佛珠”,一面沉吟思索一面隨口說:“喂我一口?!?/p>
她舀了一勺羹湯塞進(jìn)他嘴里。
“干脆再加幾條人參好了……”
畢竟人到中年,前半輩子的遺癥如雨后春筍,一個比一個茂盛,連余飛這樣的都開始找宛遙學(xué)著做養(yǎng)生湯了。
十月初車馬齊備,準(zhǔn)備啟程。
到底還是拉了二十幾框的鮮蟹綴在隊伍后面,趕路快的話,耽擱一到兩天,應(yīng)該還能活下來不少。
臨行看星象,挑了個大晴天出遠(yuǎn)門,一隊人帶著壽禮浩浩蕩蕩出發(fā),也是頗為壯觀的景象。項桓騎馬走在官道的最前面,宛遙則縮在車?yán)镏蟛韬取?/p>
戰(zhàn)事平定至今,生產(chǎn)雖未恢復(fù)到魏宣宗初年,但支離破碎的山河錦繡勉強修修補補,有了個能看的模樣。
早些年間官道四周盜匪橫行猖獗,她跟著項桓下南境,沿途連行人都不見幾個,現(xiàn)在這一路反倒十分熱鬧,來來往往皆是走南闖北的旅客。
一壺茶剛沸三次水,車外便有人撩起簾子鉆進(jìn)來。
項桓挨在她身邊坐下,抬頭一看到先笑了:“這茶沸得巧,正好不用等了。”
宛遙用巾布墊著拎起茶壺給他倒?jié)M,“怎么想著來坐車了?你不是最不喜歡悶在車?yán)锩???/p>
杯子還很燙,他只好小口抿著,“在外面一個人騎馬也怪無聊的,過來看看你?!?/p>
她輕哂道:“是來討茶喝的吧?!?/p>
少年笑得沒臉沒皮:“茶哪有你重要啊?!?/p>
宛遙不以為意地動了動唇角,未將他這番話放在心上,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放著等涼。
車子駛得很穩(wěn),清冷的日頭從間或掀起的簾下灑到腳邊。
項桓慢悠悠地轉(zhuǎn)著茶杯,和她說閑話。
“咱們洛陽的宅子翻修了,前日里來信說還沒打理好,宇文讓我們在他家落腳?!?/p>
宛遙聞言直起身:“方便嗎?”
“有什么不方便的,又沒成親?!?/p>
他們?nèi)值埽隧椈?,如今宇文和余飛都是長住洛陽,季長川不知是有心栽培自己的外甥還是懶得和朝臣周旋,羽翼未豐就直接把他塞進(jìn)內(nèi)閣,據(jù)說每日跟一幫老臣唇槍舌劍,打得很是心累。
正因如此,宇文鈞很少再上戰(zhàn)場了,近幾年的戰(zhàn)事大多是余飛項桓以及其他武將擺平的。
“前年和他過招,功夫都生疏了。”項桓把喝完的杯子放下,微不可聞的嘆了一下,說不清是個什么情緒。
一轉(zhuǎn)眼,大家年紀(jì)漸長,有許多年月慢慢地也就回不去了,岔道上各奔東西。
車子微微搖晃,轱轆聲綿長又安寧。
矮幾擺著的茶壺越放越冷,熱氣冒得一縷比一縷緩慢。
大概是午后的天氣太舒適,兩個人不知不覺頭挨頭靠在一塊兒打起了盹。
宛遙畢竟沒他那么高,靠著項桓的胳膊,堪堪冒出肩膀一點,冷不防他腦袋栽下來,正磕到頭頂。
這么一驚擾,人便驀然轉(zhuǎn)醒。
她迷迷糊糊地抬頭望向窗外,風(fēng)景乏善可陳,不見城郭,明顯是還在路上,旁邊的項桓卻依舊睡得很熟,雙手抱懷倚在身側(cè),嘴唇微啟地一張一合。
宛遙探出手去撫著他臉頰,心緒莫名被這深秋的天氣帶得有些悵然。
如今的天下是搖搖欲墜的太平。
她知道雖然現(xiàn)在大應(yīng)占據(jù)了半壁中原,可南燕尚在,袁傅同樣也在養(yǎng)精蓄銳,誰也說不清什么時候就會再次打仗。
他終要奔赴那些血淋淋的沙場,這輩子生于戰(zhàn)火,注定要沉浮于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