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到長安城的宛家府邸， 項桓依舊是帶她翻墻入院。
暮色四合，涼月冰冷如水， 因為提早支開了婢女， 此刻這附近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氣。
等見她進(jìn)屋關(guān)了門，項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遙獨自一人站在房內(nèi)， 將黑未黑的天色從窗外照過來，里面沒有點燈， 便是深藍(lán)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許久， 方從今天所發(fā)生的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
宛遙站著深深閉目吸了口氣， 抬手往臉上拍了幾下， 讓自己打起精神。
按項桓所說， 他給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療外傷時專用的一類麻沸散， 以曼陀羅、川烏、草烏細(xì)碾而成，一小撮的劑量，大概入夜之后就會醒來。
她趕緊將所有的窗戶關(guān)上， 再給門落栓，迅速換下一身衣裳借火燒了。
又仔細(xì)想了想，招來婢女讓她準(zhǔn)備熱水和方藥沐浴。
折騰到戌時初刻，宛夫人就來敲門了。
“遙遙？遙遙……”
宛遙隔著門應(yīng)聲。
“你干什么呢？把門窗關(guān)得這樣緊?？斐鰜沓酝盹?， 一會兒菜該涼了?！?/p>
“我……”知道母親膽子小， 若如實相告定會讓她擔(dān)憂，但尋常的托詞又無法蒙混過關(guān)。
宛遙并不是擅于撒謊的人，言辭在口中斟酌輾轉(zhuǎn)， “娘，我昨日夜里貪涼，可能染了些風(fēng)熱之癥?！?/p>
“什么？病了??？”宛夫人一聽此話，門敲得愈發(fā)急了，“那還不開門讓娘瞧瞧！”
“娘，這種時行的溫病會過病氣給旁人，若是傳給了你就不好了。”她忙解釋。
“哪有那么容易過給我的呀，你先開門再說——”宛夫人還在堅持。
“沒事的。我自己是大夫，我自己能治，風(fēng)熱癥若初期治不好，極有可能演變成時疫?！蓖疬b只能如此嚇唬她。
“這樣啊……”
聽聲音，這個理由似乎有效，母親的口氣漸次緩和下來佳。
“可總這么把自己關(guān)著也不是辦法，你也要吃飯喝水的不是？”
“一日三餐讓阿碧敲門后放在門口便是，我需要的藥也會寫在方子上……病情不嚴(yán)重的，應(yīng)該要不了幾天就能好?！?/p>
宛夫人見她計劃得井井有條，一時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妥協(xié)：“那好吧，你也不要逞強，自己倘若治不好記得及時告訴娘，娘替你找陳大夫來?！?/p>
“我知道……對了?！蓖疬b想起什么，補充說，“送飯的碗盤木質(zhì)的即可，我用過的餐具使一次就要丟掉，一定要謹(jǐn)記，不能再用！”
總覺得她有些太小題大做了，如此慎重的安排倒叫宛夫人沒來由得惶惶不安。
“遙遙，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她語氣平靜而溫和，“娘，你不必?fù)?dān)心，大概三天后病情就能穩(wěn)定了?！?/p>
三天之后，要嘛回人間，要嘛，下地獄。
這種等待無疑是忐忑而痛苦的，宛遙從未有哪一刻覺得以往平平無奇的三十六個時辰竟是這樣的漫長難熬。
每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脫光衣服，自上而下，檢查身上的一切細(xì)節(jié)，連指頭也不能放過。
因為封死了門窗，直到日上三竿，室內(nèi)才勉強透進(jìn)幾絲筆直的光，除此之外，周圍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像是置身在監(jiān)牢。
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她只好翻出沒讀完的醫(yī)書和女紅，來回忙碌，似乎專注于活計時，才能分散些許的注意力。
身為醫(yī)者，宛遙比起項桓的百無禁忌，對于生死更有畏懼，殺人易，救人難，她知道一條命究竟有多么的脆弱。
幽靜的閨房暗無天日，然而外面的世界卻也一樣難以安寧。
當(dāng)項桓把疫病的噩耗帶到將軍府后，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洶涌的浪潮。
瘟疫的源頭在梁司空府上，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勃然大怒的自然是咸安帝，朝會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便掀了滿桌的奏折和紙筆。
但事情又非同一般，畢竟是人口相傳的瘟疫，押去刑部大牢不行，禁足在家也不行，最后索性先撤職查辦，在城東南悄悄辟出一塊區(qū)域把梁家人安置進(jìn)去，派太醫(yī)署日夜留心觀察。
盡管官府把事情捂得嚴(yán)實，卻堵不了漏風(fēng)的墻，起先是一個兩個小聲議論，后來山梁鎮(zhèn)那邊率先透出風(fēng)聲，很快推波助瀾，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恐慌佳。
疫病鬧得這樣大，宛遙又足不出戶地關(guān)在房內(nèi)，此時此刻饒是宛延也隱約察覺出不對勁來，可礙于家中只有兩個女人，未免惹出更大的慌亂，只好選擇當(dāng)個真眼瞎，聽之任之，視而不見。
三日后的清晨，是個陰天。
昨夜雷雨交加，刺目的閃電晃得人心神不寧。
一晚上沒有睡好，故而宛遙起得很遲。
房里的卷簾依然是放下的，加之又有天氣助勢，乍然睜眼幾乎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她坐在床邊發(fā)了一會兒待，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鏡中模糊不清的自己，好似三魂六魄才歸位，繼而想到了什么，才慢慢起身解衣帶。
兩條纖細(xì)的胳膊是率先映入眼簾的，借著微光轉(zhuǎn)了一圈，白璧無瑕。
宛遙的心逐漸跳得很快，咽喉里不住的咽下唾沫，她褪去褻衣，目光緩之又緩地往下掃，鎖骨、胸口、小腹，再至雙腿，原地里扭身看足后。
沒有，沒有，什么也沒有……
還剩下最后一個地方了，她開始緊張，甚至有些發(fā)抖，急匆匆走到妝奩前，擺正了銅鏡轉(zhuǎn)過身——
背后是一抹的干干凈凈的白。
清瘦的肩胛下是兩塊精致的蝴蝶骨。
那一瞬，宛遙終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意外和喜悅直涌而上險些沖昏頭腦，她蹦跶噠地就想開窗開門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光腳跑了幾步才意識到?jīng)]穿衣服，又趕緊繞回去把自己套好。
沒事了，她沒事了！
歡歡喜喜地跑到正廳，剛好一家人在吃午飯，宛夫人瞧見她差點喜極而泣，放下筷子上前來抱著人上下不停的看。
“真的好了？”
宛遙笑著點頭：“我真的好了。”也不曉得她娘是不是到現(xiàn)在還以為她只是在治熱癥。
“那就好，那就好?！蓖鸱蛉藫е龑⒛樫N上去，語氣里竟有些劫后余生的慶幸，“如今滿城都在鬧瘟疫，你再這么關(guān)下去，真要把娘擔(dān)心死啊?！?/p>
擔(dān)驚受怕了三天三夜，連著兩日的噩夢里都是青紫色的黑斑，有的時候一覺醒來都不知眼前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宛遙心頭如大石落地，靠在她娘懷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撒了一回嬌。
“行了行了?！蓖鹧邮强粗齻z膩歪夠了才開口的，親自拉出靠椅來，“正趕上午飯，虛驚一場就別往心里去了，吃飯吧。”
婢女已添了一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捧起碗沒吃兩口，胸腔中卻還是沉甸甸的。
開始擔(dān)心項桓，也不知道他那邊的危機(jī)有沒有解除。
“爹?！蓖疬b心事重重地望向他，“項桓怎么樣了？你這些日子可有見到他，他沒染上病吧？”
這大概是個自帶火藥的名字，宛延聽罷鼻中就氣哼哼地一聲噴，“他？”
“他能怎么樣？”
“這會兒拎著槍滿城戒嚴(yán)呢！昨天還在鐘樓下和人打了一架，你還擔(dān)心他？要我說，整個長安的人都死光了他小子還會活蹦亂跳的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