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 唐慎讓姚三， 將所有人都喊了過來。

眾人圍聚在屋中。很少有這般嚴(yán)肅的場面， 林賬房以為唐慎要處理前幾日細(xì)霞樓的事，便道：“小東家，細(xì)霞樓的事雖說是個典型， 但這些日子來，姑蘇府的其他酒樓也似有似無地對咱們有了些動靜。不過物流生意還好，咱們做了一年多， 已經(jīng)在姑蘇府站住了腳， 旁人想插手也沒轍?！?/p>

唐慎道：“這事我并不擔(dān)心，細(xì)霞樓生意雖好， 但畢竟只做撥霞供生意，和其他酒樓利害關(guān)系沒那么大。物流生意別人想做， 至少再費上一年半載的功夫。我今日讓大家過來，是有另一件事想說。”

姚三：“小東家， 什么事，您說?！?/p>

“我決定下個月去盛京?！?/p>

眾人齊齊一驚。

唐璜睜大眼睛：“哥，你要去盛京？怎么突然要去那兒！”

唐慎沒有隱瞞：“先生走后， 我前幾日得到一封信， 這才知曉先生為我找了一個新的老師。那人在盛京，名為傅渭。八月我就要考舉人，還未報名，在江南貢院考還是在盛京考，其實沒甚差別。等考上了舉人， 明歲二月也是要去盛京會試的，所以我便打算提前去了，直接在盛京考舉人?！?/p>

林賬房驚道：“傅渭？可是傅希如傅大儒？”

“正是。”

唐璜：“林賬房，你知道他？”

林賬房感慨道：“豈止是知道。我曾與小東家說過，二十多年前，那天下四儒分別是鐘相公、梁相公、傅相公和陳相公。這其中的傅相公，便是傅希如傅大學(xué)士。這傅希如本是中書省右相，因為年歲大了，前幾年他辭官回鄉(xiāng)，圣上惜才沒允，就給了他個翰林院承旨的閑置，名義上管轄翰林院，實際上每日種花逗鳥，悠閑自在?！?/p>

姚三：“當(dāng)大官也可以每天種花逗鳥？”

林賬房：“得圣上恩寵，何事不可?！?/p>

姚三：“這么一說，我倒想當(dāng)官去了。”

姚大娘：“你也得考得上！”

林賬房：“小東家要去盛京拜師，一個人實在不便。您遠(yuǎn)在他鄉(xiāng)，哪有人照顧您?！?/p>

這件事唐慎早就想好了，他道：“我安排好姑蘇府的事，三月初走。到時候姚大哥和我一起去盛京，等安頓好后，我再讓他回來?！?/p>

姚三：“好，我陪小東家去?！?/p>

林賬房點點頭：“也未嘗不可。姑蘇府的事小東家不用擔(dān)心，有我和姚三在。實在有事，還有城西唐家在，不會讓您擔(dān)憂?！?/p>

唐慎去盛京的事就這般定下了。

姚大娘一早就開始幫唐慎準(zhǔn)備行裝，她嘴上念叨著“盛京可比姑蘇府冷得多，聽說四月還會下雪呢”，將一件件厚厚的棉襖裝進(jìn)提箱中。姚三也沒閑著，他將唐氏物流、細(xì)霞樓的生意都再照看了一遍，唐慎又找林賬房再次對了遍賬本，留下一筆周轉(zhuǎn)的銀子。

只有唐璜，這兩天悶悶不樂。

唐慎去盛京這事說得太急，沒給任何人考慮的時間。

入了夜，大家吃完飯，唐璜在屋里寫大字，這是林賬房走前布置的課業(yè)。唐慎走進(jìn)屋，看了會兒，道：“已經(jīng)開始寫《詩經(jīng)》了？”

小姑娘癟著嘴，低頭不看唐慎，悶悶地“嗯”了一聲。

唐慎覺得好笑，他雖說是個男人，但唐璜這點小丫頭心思，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唐慎：“這字帖寫得太好，可不適合初學(xué)者。我走之前，寫一本《詩經(jīng)》給你，你就照著我的字帖臨摹，等你去盛京后，我可要看看你的字寫得如何?！?/p>

唐璜原本還不想理他，過了會兒，她驚訝地抬頭：“我去盛京？”

唐慎理所當(dāng)然道：“是，你去盛京?！?/p>

“我也可以去盛京？”

“你為何不可以去盛京？”

唐璜喜出望外，可隨即她想到：“哥哥，你說的是等我去盛京……難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盛京？那我什么時候能去?！?/p>

“你現(xiàn)在去作甚？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是過去探探路。我是要考舉人的，你去了能作甚，還要讓我抽空照顧你?！?/p>

“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

“這事丫鬟也能做，況且……阿黃，給我洗衣做飯？這話你自個兒信嗎！”

唐璜嘿嘿一笑：“我也不信?！?/p>

知道唐慎不是真的拋下自己后，唐璜的心情好了許多，道：“哥哥，你說你要參加會試，去考那進(jìn)士……你曾與我說過，你不想考進(jìn)士的，只想做個舉人?！?/p>

唐慎挑挑眉：“我說過？”

“你說過！”

“那便說過唄，還不許反悔了？”

“……”

這真是全天下最壞的臭哥哥！

見小姑娘又不理自己了，唐慎笑道：“梁先生走之前給我取了字，叫景則?！?/p>

這事唐璜知道：“啊，怎么說這個？”

“景則，景則。所以阿黃，我不可辜負(fù)他的冀望。”

唐璜一頭霧水，良久，她喃喃道：“非得現(xiàn)在去么？考完舉人再去，也可以啊?！?/p>

唐慎默了默，伸手摸摸她的頭發(fā)：“我要做的事太大太多，不可浪費一點時間。且你哥哥也有私心?！?/p>

“什么私心？”

“等你去盛京，再告訴你！”

唐璜：“……”

“不說還吊人胃口，唐慎你等著，等我去盛京我非要打你不可！”

“哈哈哈哈?！?/p>

收拾好行裝，唐慎又去了唐府，將自己前往盛京的事告訴給了唐舉人和唐夫人。

唐舉人驚詫道：“你要拜傅希如為師？”

唐夫人則道：“怎的這般急，都沒給時間準(zhǔn)備。你還差些什么，可與我們說。要不要帶些小廝丫鬟去盛京，你一個人怎么照顧得好自己！”

唐慎一一回答：“是梁先生臨終前為我抉擇的老師。放心吧大伯母，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況且也不是我一人去，還有姚三跟著?！?/p>

“那姚三雖說身強(qiáng)體壯，但終究是個粗漢，要不從唐府帶兩個丫鬟去吧?！?/p>

“真不用。”

告別了唐舉人和唐夫人，唐慎向紫陽書院遞了退學(xué)書。

鄭山長收到唐慎的退學(xué)書，頗為驚訝，問道：“你要去江南貢院讀書？”

整個江南的舉人，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去江南貢院讀書，做江南貢院的學(xué)生。哪怕如今唐慎在紫陽書院讀書，實質(zhì)上他也是江南貢院的學(xué)子，因為他將學(xué)籍掛在江南貢院，八月份要去那里參加鄉(xiāng)試的。

唐慎搖首道：“山長，我要去盛京考舉。”

鄭山長：“怎的要去那么遠(yuǎn)。你的學(xué)籍掛在江南貢院，并不是那般好調(diào)取的，若沒有關(guān)系，還是別去盛京為好，你只能待在江南貢院考試?！?/p>

唐慎將梁誦為自己找了個新老師的事說出來，鄭山長愣了良久，長嘆道：“梁大人用心良苦??！傅大人身為翰林院承旨，調(diào)取你的學(xué)籍倒是簡單?！?/p>

鄭山長批準(zhǔn)了唐慎的退學(xué)書，唐慎去學(xué)舍收拾東西。他收拾完，臨走時只見孫岳站在門口，眼神急切地望著他?！疤粕?，聽說你不讀書了！”

唐慎：“……”

他哭笑不得道：“你從哪兒聽來的胡話，我何時說我不讀書了！”

孫岳急急地跑過來：“聽錢講習(xí)說的啊，你都退學(xué)了呢，不在紫陽書院讀書了?！?/p>

“我確實不在紫陽書院讀書，但我要去盛京讀書了。你不要聽風(fēng)就是雨。”

“原來是這樣……”過了許久，孫胖驚駭?shù)溃骸吧?，你要去盛京了？?/p>

唐慎：“……”

你這反射弧能再慢一點嗎！

唐慎要走了，孫岳心中難受，跟著他一起去細(xì)霞樓吃了頓撥霞供，說是要給他送行。

唐慎無語道：“你要給我送行，來我開的酒樓，吃免費的午餐。這也叫給我送行？”

孫岳夾起一筷子羊肉片放進(jìn)鍋中，來回涮了涮，吃下肚。他饜足地瞇起眼睛，道：“怎么不叫送行。唐慎，你為何這么急著要去盛京，那傅希如就那般好，你考完舉人再去拜師也不遲啊，傅希如就在那又不會跑?！?/p>

“我怎可辜負(fù)梁先生對我的良苦用心！”

孫岳嘀咕道：“我看你就是在姑蘇府待膩了，想去繁華的盛京看看?！?/p>

唐慎沒有吭聲，他夾了一筷子菜扔進(jìn)鍋中：“菜熟了，吃菜！”

“好咧！”

半個月后，唐慎收拾完行裝，與姚三一起登上了前往盛京的客船。

運河碧濤，橙天紫云。夕陽西下中，唐璜和林賬房站在大運河的碼頭上，伸長了手向唐慎道別。船行一刻鐘，姑蘇府的運河碼頭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那站在碼頭上哭泣的少女也再也看不見了。

唐慎嘆了口氣，忍住心中的不舍。

等又行駛一刻鐘，姑蘇府消失在天際，這時只聽到一陣悠揚的鐘聲穿過空間地理的限制，飄蕩在大運河的上空。

這是城外寒山寺的晚鐘！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原來就是如此??！”

唐慎忽然覺著，他才離開不到半個時辰，就開始想家了。

是的，穿來這個時代整整兩年，唐慎早已將這里當(dāng)做了自己的家。從一開始他便錯了，他已經(jīng)是個姑蘇人，是個大宋人，是這個時代的人。曾經(jīng)他只想做個富貴鄉(xiāng)紳，不求聞達(dá)，只求安樂。

然而這真的是他能做到的極限嗎？

這不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他安于現(xiàn)狀，直到先生的死，羅大學(xué)士、趙舉人的死，如同當(dāng)頭棒喝，將他從繁盛富貴的江南水鄉(xiāng)驚醒。

姑蘇府是個富庶的地方，人人沒有憂愁，可大宋不是，這個時代不是！

一路上，唐慎看著運河兩岸的情況。有時白雪皚皚，貨郎們卻依舊穿著單薄的短衫，奔走于碼頭間為這些往來船只裝貨卸貨，賺取每趟一文錢的酬勞。有時那些大運河兩岸的碼頭，甚至都破爛到無法?？?，與姑蘇府的堂皇整潔截然不同！

這才是大宋，這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面目。

日子一天天過去，離盛京越來越近。唐慎坐在船艙內(nèi)，提筆寫字。他寫的是楷書大字，一遍遍地寫著一個“謀”字。姚三不認(rèn)識字，唐慎每次寫完五十張“謀”字，就會再寫五十張“靜”字，讓他拿出去扔進(jìn)河里，或者燒掉。

“小東家，你寫的是什么？”

“我寫的，是我左右為難的心情！”

一個謀字，是為官之道，是他未來必須要走的路。

而一個靜字，是他如今最后的安寧。

從決定北上盛京，拜師傅希如起，唐慎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

他沒有向唐璜說的那樣，考上舉人后再來拜師，哪怕這是梁誦原本的打算，是因為他從此刻開始就已經(jīng)真正決定，和梁誦徹底撇清關(guān)系！

松清黨人有多么招當(dāng)今圣上的忌憚和厭惡，唐慎看得明明白白。他將鐘泰生關(guān)在牢里二十六年才秘密處死，是因為仁慈寬厚嗎？不是！是因為他知道，鐘泰生不能無緣無故地死了，哪怕起了殺心，也要讓鐘泰生死得理所當(dāng)然，死得毫無缺漏，否則天下文人的誅心之筆將會討伐于他。

梁誦被貶到姑蘇府，羅大學(xué)士終生不得重用。

當(dāng)今圣上即位后，沒有一個松清黨人進(jìn)入三省，這便是宋帝趙輔對松清黨人寫下的死令決書！

唐慎想要進(jìn)入官場，想要當(dāng)一個官，當(dāng)一個權(quán)臣重官，他就必須在一開始就和松清黨人撇清所有關(guān)系。身為秀才時還好，梁誦是姑蘇府府尹，哪怕唐慎拜他為師，也可以說是啟蒙恩師，關(guān)系沒那般親近。

一旦考上舉人，若唐慎名義上的老師還是梁誦，或許就會引起趙輔的猜疑。

唐慎不敢賭，趙輔是不是一個多疑不信的皇帝，所以他要在考上舉人前拜傅希如為師。直到他查明真相，能在史書上親自為這些以死明志的忠臣重寫一遍歷史時，他才會對世人說上一句，對梁誦說上一句：“學(xué)生做到了?！?/p>

這便是他不曾對外人說起過的私心。

客船剛剛停靠在盛京碼頭旁，唐慎還沒出船艙，便聽到喧鬧繁華的人聲車馬聲。姚三將三個箱子背起來，與唐慎一起出了船艙。剛出門，姚三看著眼前景象，怔在原地，過了許久才驚道：“這、這便是盛京？”

哪怕見過后世繁華都市的唐慎，都愣了片刻，才道：“這便是盛京！”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車馬人聲喧，亭臺宮宇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