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朝, 寒衣節(jié), 正是窮人送寒衣, 相思寄紅豆的日子。
姑蘇府不似金陵,對寒衣節(jié)十分講究。姑蘇人并不愛過寒衣節(jié),只是天氣漸涼, 逢上寒衣節(jié),就多穿了一件秋裳。然而這日碎錦街上卻是熱鬧,只見千秋樓旁不知何時矗立了一座富貴華美的酒樓。
碎錦長街, 人聲鼎沸。姚掌柜站在千秋樓的門口, 遠遠瞧著對面的景象。
唐氏物流的小東家,唐小三元的手段, 在這姑蘇府的商賈中誰人不知。他那奇怪的物流生意暫且不說,姚掌柜知曉, 唐家珍寶閣的黃金縷之所以能賣得那般好,在姑蘇府的夫人小姐中比黃金還妙, 就是因為這唐慎的手段!
然而今日真是奇了,唐慎的酒樓新開張,他竟然沒鬧出太大動靜, 只是在門口請了舞獅隊, 又放了鞭炮。
“這唐慎,又在作甚?”姚掌柜仔細看著,卻瞧不出頭緒。
唐氏物流早就在一個月前,就將酒樓開張的事傳了出去,今日唐家酒樓早已客滿, 新客也絡(luò)繹不絕。姚掌柜在外面瞧了會兒,喊來一個伙計:“你去那唐小三元的酒樓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花樣?!?/p>
這伙計道:“掌柜的,他們家酒樓是專做撥霞供生意的,我去了是否也要點鍋撥霞供?”
姚掌柜冷哼道:“你去就是了,我還能虧了你不成?”
“好咧!”
姚掌柜找的伙計是千秋樓最機靈的一個小二,名為張廟兒。張廟兒得了姚掌柜的命令,并沒有立刻去對面酒樓,而是悄悄換了身衣裳。他離開千秋樓,走到那家酒樓前,抬頭一看。
“細霞樓?”張廟兒雖然識字,但就認識幾個大字,完全不懂這話的意思。
一個書生從他身邊走過,看著這字道:“須叫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滟滟金!好一個細霞樓,我定要看看里面是否真的有霞觴滟滟金!”
張廟兒嘀咕道:“讀書人就是酸腐?!苯又@人走了進去。
張廟兒前腳剛踏進門,后腳還沒邁進來,便有一個小二急急跑了過來。“客官,今日咱們細霞樓已經(jīng)客滿?!?/p>
張廟兒:“啊,那我便只能走了?”
小二:“請留步。客官往這兒坐,您若愿意,可在這等候一會兒。若是有人吃完飯,我自會來叫您?!?/p>
張廟兒心里一驚:還有這種說法?
千秋樓是姑蘇府最好最貴的酒樓,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客滿的情況。想來千秋樓吃飯,通常要提前預(yù)定。但千秋樓從沒對客人說“您坐在旁邊等等”這樣的話,因為千秋樓不差這生意,客人通常也等不了那般久,難道說吃撥霞供的客人,吃菜都比普通酒樓的要快?
張廟兒將信將疑地跟著這小二,來到了一個候客的小屋。這小二殷勤得令張廟兒有些慌張,以為對方看出自己是千秋樓來的細作。張廟兒進了屋,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屋子里竟然已經(jīng)有了七八個人。他一看,又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兩家酒樓的小二。
三人尷尬地看了對方一眼,都沒吭聲。
張廟兒心中詫異,他坐下后,只聽屋子里的高臺上傳來一道錚然聲響。高臺上,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說書人一敲驚堂木,胡琴聲響起,這說書人說道:“卻說那朝末年,是群雄爭鹿,戰(zhàn)事紛起。金陵府,某漁村,一片紅光映天、祥云碧空中,只聽一道嬰兒啼哭聲,是呱呱落地!”
又是一道驚堂木響,張廟兒心神一震,不知不覺竟聽起了這說書人的故事來。
這說書人的故事,講得與尋常茶館的截然不同。
說的是某朝末年,金陵府出了個神童。這神童三歲識百字,五歲能誦詩。八歲時出口成章,十歲便拿了金陵府的童試小三元,十二歲得了解元,比那唐慎還厲害。然而就在這時,他被人嫉妒,下毒暗害,是雙手殘廢,口不能言。
張廟兒聽得義憤填膺,哪怕那小人被抓去了官府又如何,神童已是廢人,遭人百般凌辱。曾經(jīng)巴結(jié)神童的,紛紛惡語相向。神童的父親也暴病去世,只留下他一人,又啞又殘。但他每日苦讀詩書,從不放棄。
這一日,他被惡毒的后母推進河中,眼見神童就快死了,一個老者路過,將他救了上來,并治好了他廢了的雙手。
“我乃一游醫(yī)而已,你這啞口我治不了。相逢便是緣,你且好自為之罷!”
神童用剛剛好了的雙手,忍著痛在地上寫上一句話:“我啞又何妨,雙手亦能言。他日我若成帝王,報與恩人百座廟,千年香火綿延長!”
張廟兒大呼:“說得好!”
他剛說完,小屋里的客人們紛紛道:“好!哪怕啞了又如何,讓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們看看!”
張廟兒正聽得入神,先前招待他的小二走了進來:“客官,您的位子到了?!?/p>
張廟兒一愣:“?。俊?/p>
“您去進樓上坐,可以吃菜了?!?/p>
“……”
張廟兒依依不舍地離開,他點了一鍋最便宜的撥霞供。等到這鍋撥霞供上桌,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東西竟然與自己曾經(jīng)吃過的不同。濃稠的骨湯,配上新鮮的綠菜。將片成薄片的羊肉放入鍋中輕輕一涮,沾上一些細霞樓特供的蘸料。
“妙!這竟然是撥霞供!”
張廟兒吃得熱火朝天,已經(jīng)把說書人的故事暫時拋到腦后。吃了撥霞供有些口渴,他拿起杯子要喝,忽然發(fā)現(xiàn)里頭已經(jīng)沒茶水了。他拿起桌上的水壺要給自己倒上,就見一個小二飛快地跑過來,在他之前拿起水壺,將里頭的茶水倒?jié)M。
“客官這水有些涼了,我為你換一壺去。”
“啊……額,好……”
吃完一盤菜,張廟兒的筷子才夾走最后一根菜,這盤子便被眼尖的小二收走。吃菜吃熱了,張廟兒脫了外衫,立刻有小二幫他把衣服放好。
張廟兒吃得酣暢淋漓,他從未吃過如此好的撥霞供,這菜色不比千秋樓的差!
等到吃完,張廟兒還意猶未盡,小二拿了塊濕布來:“請客官凈手?!?/p>
張廟兒惶然一怔,忽然覺著自己仿佛成了人上人。等他回到千秋樓時,還暈暈乎乎,感覺自己踩在云上,摸不著底。
姚掌柜問道:“那唐小三元到底在做什么東西?”
張廟兒一時語塞:“這……”
“嗯?那細霞樓可有異樣?”
張廟兒想起自己還未聽完的故事,以及那鍋美味的撥霞供,還有那細致入微的服務(wù)。他心中醺醺的,沒喝酒人也醉了?!斑@細霞樓有異樣,掌柜的,我明日再去探探,定能探出他的虛實!”
姚掌柜眉頭一皺:“行?!?/p>
開張第一日,細霞樓的生意從巳時做到了申時,到了晚上,依舊燈火通明。
誰也不懂為什么有那么多客人愿意進去等著,等上半個時辰再吃一鍋撥霞供。而當(dāng)姚掌柜發(fā)現(xiàn)不對時,那張廟兒已經(jīng)悄悄逃了,換了家鋪子再干,姚掌柜完全找不到人,只能氣自己看走眼。張廟兒倒也想去細霞樓做伙計,可細霞樓的伙計不是那般好干的,尋常人竟然還進不去。
細霞樓的生意紅紅火火,雖說沒搶其他酒樓的生意,但若是可以去細霞樓,客人們一般都會去。甚至他們還愿意去候客屋等著,聽說書人講述那神童得天下的故事。
十月末,林賬房來向唐慎報喜,唐慎正在練字。
“……生意好極了。”將這一個月的賬目報上后,林賬房道:“小東家,起初我還不懂你為何要去管那些遲來的客人。如今看來,您可真高明!很多客人都已經(jīng)不是專門為吃撥霞供來,而是為了來聽書呢。為了聽書,來吃撥霞供,這可真是妙!您怎的不讓說書人在咱們酒樓里頭開個講堂,這樣客人不就可以邊吃菜,邊聽書?!?/p>
唐慎停了筆:“讓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聽書?呵,那他們豈不是能吃到地老天荒,不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