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易暉竟不知該為自己與日增強的記憶力高興,還是該為說好了忘記卻怎么也忘不掉而悲傷。
他的心愿是作為江一暉活下去,可他舍不得那些回憶,不管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統(tǒng)統(tǒng)都舍不得。
幸好天黑得徹底,無人知曉他在懷念,也無人目睹他濕了眼眶。
回到家里,把采購來的食材歸置好,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包保鮮膜的逐一封存,結(jié)束時時針已經(jīng)指向十一點。
江一芒明天要上學(xué),打著哈欠先上樓睡了,江雪梅想起明天要穿的工作服破了個洞還沒補,抱著針線盒進(jìn)了房間。易暉主動收拾殘局,把包裝廢料全部裝進(jìn)一個垃圾袋,打算扔出去給廚房騰地方。
垃圾箱就在路對面不遠(yuǎn)處,一趟來回用不了幾分鐘,易暉便沒披外套,穿著薄襯衫就出去了。
小鎮(zhèn)上家家戶戶崇尚節(jié)儉,這個點除了江家,別家掛在門口的路燈都滅了。易暉一路小跑到路對面,勉強看清垃圾桶的位置,扶著邊沿把垃圾袋塞進(jìn)去,再把丟在一邊的桶蓋拿起來蓋上。
沒來由的一陣風(fēng)吹得易暉打了個寒噤,他把手蜷回袖子里,轉(zhuǎn)身剛要走,突然被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人抓住手腕,大力一拽,還沒來得及叫,就已經(jīng)被按在旁邊的墻壁上,面前壓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去哪兒了,這么晚回來?”
聽到聲音的一剎那,易暉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氣才落下。
是他,不是什么壞人。
周晉珩大約也沒想到自己差點被當(dāng)成趁黑打劫的強盜,借著對面的一點光看見易暉唇色發(fā)白,以為他冷,松開撐在墻上的一條胳膊,去摸易暉垂在身側(cè)的手,摸到了表情更難看:“手這么冰,不是讓你多穿衣服嗎?”
易暉嘗試掙動幾下,抽不出來,無奈地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以為周晉珩已經(jīng)走了。這個人最是沒耐心,誰膽敢給他冷臉貼,他肯定甩手就走,從此再不來往。
所以易暉今天并沒有抱著尋找解決辦法的心態(tài)和劉醫(yī)生交流,周晉珩自以為是慣了,哪里需要他來解決?
他暗自迷惑著,并不知道和他面對面的人同樣心生疑竇。
“我要帶你回去。”周晉珩以為自己已經(jīng)表達(dá)得足夠明白,現(xiàn)下握著他的手,還是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是來接你回家的?!?/p>
易暉不解地重復(fù):“回家?”
周晉珩以為他動搖了,面露一絲欣喜:“對,回家,家里的畫室已經(jīng)布置好了,朝陽的房間,你一定喜歡。家里的玩偶也都洗干凈放在床上了,你想抱哪只睡覺都行。家里還請了新的阿姨,做飯很好吃,尤其擅長做甜食,以后想吃甜的不用出門,在家里就能吃?!?/p>
周晉珩說得急切,這讓易暉找回了一點曾經(jīng)的感覺??伤f出來的話易暉還是聽不懂,反復(fù)提到的“家”字更讓他覺得陌生,陌生到根本不該從他口中出現(xiàn)。
易暉喘勻了氣,道:“你認(rèn)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p>
沉默延續(xù)了近一分鐘,久到易暉以為周晉珩又在琢磨該用什么方法折磨他,他已經(jīng)閉上眼睛等待了,忽而聽見一聲輕笑。
“你不是?”周晉珩仿佛聽到一件很好笑的事,“那你是誰?”
易暉咬了下嘴唇:“我叫江一暉,不是你要找的……”
下巴傳來的疼痛讓最后一個字消失在唇齒間,易暉被迫睜開眼,正對上周晉珩在黑夜里散發(fā)寒光的瞳仁。
“你看著我,說你不是暉暉?!敝軙x珩咬牙切齒地說,“看著我,再說你不是!”
易暉被他按住身體,掰著下巴,動彈不得,半瞇著眼睛看距離他不到一公分的人,先是覺得輕松,心想這才是他,他原本就是被慣壞了的臭脾氣,不可能對我這么好,接二連三的忤逆否認(rèn)早久該將他激怒了。
后來又覺得他好像瘋了,變成一頭喜怒無常、只會用嘶吼咆哮發(fā)泄暴躁的野獸,唯一能制住他的只有一個回答,他想聽到的回答。
可是易暉不想說出那個答案,說了就等于妥協(xié),他就又要變回那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只能依附于他人生活的傻子。
老天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不是為了看他重蹈覆轍,不是為了讓他再度淪為笑柄。
這個信念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在心中升騰,易暉睜大眼睛,視線與面前人的平齊,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你要找的灰灰……我不是?!?/p>
即便告訴自己要忘掉,他還是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到周晉珩叫他“灰灰”,他就把這當(dāng)做兩人之間獨有的稱呼,就像他私底下叫他“老公”一樣,獨一無二,不可取代。
當(dāng)時有多開心,現(xiàn)在回想就有多痛。
“暉暉”和“灰灰”聽上去沒什么不同,意義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天上皎月灑下的光輝,一個是地面徒勞翻飛的塵土。
易暉直直看著周晉珩,用沈靜無波的聲音重復(fù)一遍:“我叫江一暉,不是你要找的灰灰?!?/p>
灰灰已經(jīng)死了,死在那個冷如冰窟的山間小屋里,死在他三年如一日的冷漠和輕賤中。